這次我在大漢待了足足有兩年之久。
我幾乎每天陪伴著呂后,我發現我自己幾乎與張嫣融為一體了,我對于呂后的那種親情早已不被我控制,而是被張嫣那顆善良的心熏陶得無一絲的縫隙。
我感覺到我幾乎是在自掘墳墓,善良在皇宮就是一把自殺的刀。
但我殺伐果斷的情緒無法排斥她的善良乃至天真。
她真的像極了一塊天然的璞玉,放射著萬丈光芒,普照著這神州大地,像一尊觀世音的塑像在訓導著萬惡的人間回歸到本性善良。
仿佛一夜之間,母后就憔悴了,剛健的步伐也變成柔軟無力。
我知道她的日子近了。
她的背也佝僂了,眼神兒不好使了。
母后從來都不忌諱我。她一直以來就有一個類似于我朝東廠一樣的情報機構。
我從這些零碎的情報中知曉,齊王已經開始行動。當然也知道蕭清漪一直在京城活動。
不過,母后卻看不上蕭清漪。“一個小女子而已,翻不了天。”
對于代國,母后也是監視得十分的嚴密。代王的一舉一動都掌握在這位老人之中。
不過,她不知道,代國境內有一個巨大的天然的坑洞,那里可以容納近萬的士兵同時操練。
她也加快了向呂氏家族放權的步伐。呂產呂祿相繼掌控南軍和北軍。
值得慶幸的是,她終歸沒有把屠刀斬向劉家,她只是一味地削弱劉家的勢力。
她知道劉家的勢力在民間,在萬民之中。只要一聲疾呼,人們就會振臂呼應,支持劉家。
這是她不能掌控的。
她終歸放不下劉家,這就是劉家的生命力。
她還是那樣固執己見。
我也曾經暗示過代國的力量。但是我沒有談及代國的那瞞天過海的幾萬軍隊。
那是劉家的依靠。不過,依照她的剛愎自用,她一定不會相信代國劉恒有如此之才情謀略。
彌留之際,呂后召見呂產和呂祿,姑侄相見,我回避了。
事后在伺宮女告訴我。
呂后彌留之際仍然不忘鞏固呂氏家族的權利。
“先皇在世時,他曾經向天下盟約:非劉之王,天下共伐之。”
“兵權在手,天下可圖;失去兵權,呂氏滿門危已。切記!切記!”
我才知道,呂氏的野心很大,她在圖謀天下,只是時間緊迫;給她足夠的時間,像后世的武皇則天,只要幾年時間,她必得天下。
我其實知道但是劉氏家族沒人相信我。
憑心而論,呂后這個人有著很猶豫的性格;一方面她已經把自己當作了劉氏家族的一員,另一方面,她還是不忘自己終歸是姓呂。
她絕對有時間圖謀劉氏的江山,這與后世的史學家的描述不當。
她把自己幾乎完全融入劉家而葬送了呂家滿門。
彌留之際,她總是在描述自己是怎樣與先帝相識相愛的,怎樣共同度過難關;尤其在楚軍被俘期間艱難的生活。
“楚王當世英才啊!我們在楚軍,他們以禮相待,從來都沒有屈辱過我們。”
“也沒有把我們當作操縱先帝的棋子。”
不過依照先帝的性情,即使楚王有意為之,先帝也絕對不會被要挾,他寧愿舍棄他們。
呂后只念著他的好,決計不會這樣想的。而事實上,就是楚王從來就不曾以他們要挾過漢軍。
也許依據當初楚軍的勢力,項羽不屑于那么做。項羽是個很坦蕩的人,并不是后世的史學家描寫得那么不堪。
他只是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項羽一直以來都不曾有過稱帝之心,他只想稱雄。
后世之人也許不會相信這一點,畢竟他飲恨于江東。
“你母親曾經愛過一個人,那個人是先帝手下的愛將;只是地位低下,豈能配得上你母親呢?”
“我把他們給拆散了。”
“時間太久了,就連那個男人姓什么,哀家都忘記了;你母親也過世了,這件事兒也漸漸被淡忘了。”
我知道,就連母親都把那人給忘記了。看來母親把那段感情看得很薄很薄。
“那孩子在一個冷冽的冬天里也死了。”我知道,她提到的那個孩子是誰。
“你恨哀家嗎?”她的提問是我始料未及的,她這么一說,看來她也許有了些悔意。
“恨有何意,不恨又何妨?”我其實也是很恨她的,是她把我推入到這陷阱之中,我的一生都將在這深宮內苑中消耗。
“孩子不哭。”她感觸到了我的痛苦。
“我的原意是好的,只是我那惠兒不爭氣。他才當了七年的皇帝,就走了,留下我一人在這世上獨自撐著。”
“我為他們劉家操了一輩子的心,心都碎了。而他在生前是怎樣對我的?”
“只能怪那戚氏,狐貍精,蠱惑先帝,企圖謀奪劉家天下。”
“這天下就是我惠兒之天下。誰都不想得到。”
“我可憐的兒啊!為何你獨獨把母親丟下,還要防著這些人的狼子野心。”她老淚縱橫。
她的親人都走了,她孤獨啊!
她最終帶不走這天下,留給她的只有那方寸之地;即使她的陵寢建得如何龐大雄偉,在這廣闊的天下,也只是連一粒塵土都不如。
她才認識到,所以她感到痛苦,感到寂寞。
“夫君,你等等我……”她在一聲疾呼中溘然長逝。
她是隨她夫君去了。她愛他,恨他,最后還是忘不了他;跟著他的步伐走了。
她干癟的眼眶留下了一滴渾濁的眼淚。
從這滴眼淚中可以看到她的一生。
她的一生是痛苦的,在愛人和失去愛人之間煎熬著;她終究是凡人,她放不開,所以她一生是痛苦的。
世上又有誰能夠放得開呢?
張嫣的一生是痛苦的,我的一生也是痛苦的,因為我和她都放不開。
終究我們都是凡人。
“太皇太后薨了!”主事的太監高聲而奏。
這一消息很快就從內廷向外庭,然后就是向天下宣告。
不過,呂后辭世的消息無疑就是一道炸雷一道閃電,把整個天空都炸碎了,掀翻了。
很快,一場暴風驟雨就在眼前。
天下著磅礴大雨。
我知道,天下的劉氏宗族早已枕巾待戈,只要一道閃電,就把這充滿火藥味的天空點燃。
齊王首先發難,呂產遣大將軍灌嬰迎敵,誰知灌嬰按兵不動,還與齊王劉襄暗通款曲。
呂后過了,她的情報機構還在。她的人在盡最后一份忠誠。
朱虛侯劉章還在京城,此時的他正在右丞相陳平家中,同行的還有太尉周勃。
呂產見天下之事急已就命令自己的軍隊南軍回戈欲進宮挾持太子。
北軍兵變!這個消息對于呂氏是致命的,而對于劉氏卻是無限的聯想。
劉氏宗族這下子有得救了。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連日的緊張,心怕我的到來會改變歷史。
“尚且不知呂祿為什么失去對北軍的控制。”這是呂后的手下的回報。
此時應該是太尉周勃,右丞相陳平控制住了北軍。
離自己最近的就是南軍,他們就守在宮門之外。
而南軍的首領就是劉章。
這是給了劉章一次機會,只要他進宮就可以控制太子,稱皇稱帝。此時的劉氏家族需要這樣一個振臂疾呼之人。
“相國呂產在未央宮外徘徊,要不要派人襄助相國進入宮內?”呂后的情報員很顯然是偏向呂氏家族。
“不可,呂氏大勢已去,無力回天啊。把殿門緊緊地關閉。”
“著人火速尋得朱虛侯前來救我。”這是劉章一次最好的機會,他控制著內廷,又是先帝的親孫子,他可以稱帝。
只怕他是被那道士荼毒。說什么攸離,簡直是無稽之談,這是他的一次最好的機會,只要他為帝,他就可以多活幾十年。我作為后世之人,很懷疑,劉章是被人害死的,而兇手就是后來的皇帝劉恒。
半天,有人來報:“朱虛侯在未央宮外把呂產殺死。”歷史上記載呂產是被朱虛侯殺死在廁所中,呂產也算一世梟雄,只是全賴豬友呂祿有勇無謀,被好友所騙,把軍隊拱手讓人。
呂產沒史學家描寫那么窩囊,他是寧愿站著死的英雄,只是時運不濟,遇人不淑。
“臣會在未央宮門外保護好陛下和太后的。”
他直接回絕了我的好意!不作死不會死!
我不明白,他如何如此的愚鈍。
他畢竟不是朱由黎,沒有野心。
“你給我去送一句話:他不想死,就趕快來見我。這是他生死存亡之際。”
我說得如何明顯,他一定會知道。
不過,很快就得到回應,“臣會在未央宮外保護好太子和太后的。”
我徹底無語了。
我才感覺到我是多么的無力,歷史就在眼前,只要他聽我一言,也許就會改變歷史。而他就不會那么屈辱地死去。
“他真的不是朱由黎的前生。他沒有朱由黎那么的有野心,那般殺伐果斷。”
“如果我再次和你相見,我必隨你而去。”我把這句話送給了他,只是看他懂不懂,這也是我最后一次等他的回音。
只是最后那個手下回應了我:“我根本出不了殿門,我們的殿門被侍衛給圍住了,任何人都不得離開。”
他徹底絕了我的路,還有他自己的生路。
我倏然而淚下。
等到一切都安定之后,這雨也停了,大雨把各個宮殿的所有血跡都沖刷得一干二凈。
唯有留下了劉氏家族的一聲贊嘆,一身輕松。
新的時代又將開始。
而我住的宮殿卻被重重包圍。
我知道,新的一番清洗快要來了。
不時地,外面傳來一陣陣凄慘的叫聲哭聲,以及人噗通倒地的聲音。
我宮中的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全部跪拜在地,戰戰栗栗、惶惶恐恐。
大雨過后,又有一片血水要把這個皇宮浸透。
呂后那些收集情報的人早已失去了聯系。他也許是最后一個,是個太監,是個機靈的人;我對他倒是陌生得很,我看到他,只是感覺他比還要我小那么幾歲。
“殿外的侍衛是劉章的人,他們奉命保護太后您的。”
“奴才要追隨呂后娘娘而去了。”
我無話可說,我自己的生命堪憂。他的命我保不了。
我能給的只是一個笑容。
不過,他甚至沒有抬頭,就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
他一旦走出大殿,便徹底沒了生路。他應該知道。
我望著他,有點不舍。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的右手還在流著血,血跡滴在進來的路上,被腳踐踏著。
這血真的毫不值錢。我知道,他也許就是憑著一己之力沖進大殿,只是為了告訴我,我安全了。
我想開口保他生命,只是看到外面里三層,外三層虎視眈眈的眼睛,我沉默了。
或許他能自己可以沖出重圍。
他向我恭敬地跪拜三次,我知道他是在向我辭行的。
他毅然向門口走去,我的眼睛噙著眼淚,追著他的背影。
在門外,很多的侍衛朝著他沖過來,他揚起刀,沖殺過去;有人被他砍倒了,幾乎同時,他也被別人給刺了一劍,劍貫穿了他的肩膀,血沖刷而出。緊接著,再一刀……
他周圍鋪滿了士兵的尸體,地頭早已變成血海;在這些雜沓的尸體中,還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聲。
有些人還在生死之間徘徊,或許有人留戀人世間。
他早已變成了一個血人,衣衫襤褸,身體上的諸多的傷口森森然,大多的已經結痂,還有一些依舊在流血。
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已經有點恍惚了,拼著心底的那些尊嚴、勇氣。
突然一枚劍直挺挺地插入了他的胸膛,他極力扭頭對著我露出了最后的笑容,他的笑在一瞬間凝固下來。
他最后的笑深深地留給我。
他一直那樣直挺挺地站著,眼睛久久不愿閉上。
我無法救他。眼看著他把最后的一滴血鋪灑在這個宮殿之中。
他頑強的抵抗掀起了另一種莫名的仇恨,這種仇恨直接傾瀉在我的身上。
很快一股沸騰的憤怒彌漫在宮殿的內外。
包圍宮殿的士兵繼續增加。甚至于把原本守衛在此的侍衛也包圍了。
群情激憤起來了。
“揪出呂氏余孽,張嫣。”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但是被慫恿的人卻只要愚昧和盲從。
這樣的人在這些粗魯的士兵中比比皆是,他們不要分辯,只要命令和盲從。
寂靜了片刻之后,有人跟著沖口而出,緊跟著就是一串的疾呼聲:“揪出呂氏余孽,張嫣。”
我何其無辜!我的外祖母很強勢,不過我的丈夫活得很憋屈,而我只是頂著一個皇后的名頭。
至少,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劉家的媳婦。
不過,我是呂家的外孫女,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這樣就界定我是呂家人,就很牽強附會了,甚至還有點強詞奪理,胡作非為。
緊接著就是一些石子,碎磚、破瓦、污泥往殿中猛泄,污水潑的到處都是。
我被他們嚇住了。張嫣沒有,但是我曾經有胸兜一顆人頭,腰綁一顆人頭的經歷;而在他們面前我無能為力。
這具身體十分的羸弱,提不起半點的反抗的意志,只是一直在任勞任怨,悲天憫人。
“沖進去,把她揪出來。”畫龍點睛之筆,醍醐灌頂之意。
勇猛者就嘗試著沖擊關卡。有拔刀之意,有殺戮之心;不過卻不乏有理智者,何況這些守衛也是他們的同類,只是兩個不同隊伍的番號不同罷了。
瘋狂的情緒被清醒的理智所約束,他們終究不敢拔出自己的刀,更不敢把刀刺向自己人,他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敢稍動。
只是在某些人的攛掇之下,激憤的情緒不斷的被點燃,在另一撮人的強壓下不斷地被撲滅。
幸運的是他們只是沖擊,并未刀槍相見;否則,那些里外圍了三層的士兵必定很容易沖破侍衛的守衛圈。
張嫣是善良的,而我卻無懼迫害;我也只能憤怒,因為這是一些從鮮血中爬出來瘋狂的士兵。
這些士兵這些年來都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壓榨著雄心甚至尊嚴,他們需要一個宣泄口。
所以他們徹底失去了理智,打著正義的旗幟,瘋狂地屠殺宮中的生命,其中很多的人是無辜的;他們只是因為生計或者皇命來到宮中。
他們卑微的生命根本不用審訊和甄別,也喚不起半點同情。生命已經不重要,報復后的痛快才能撫慰他們久久被壓抑的高貴和激情。
我只是感到悲哀,我成了呂氏余孽。我的丈夫可是姓劉,只是他死得早,當皇帝七年不到就薨了。
誰也不能撼動我作為劉家曾經的皇后的地位,而這個地位足以保護我不被他們奪去生命。
在這種滅族的事件中,這一點已經很滿足了。
直到現在,那個被我救的結拜姐妹,將來的皇后,還是不見影子。
我有點后悔,當初我要是泄露一點有關這些歷史過程的真相,呂祿就不會被人誆騙,褫奪了軍權。
不過,另外一個危機也同樣存在,當呂家占據了優勢時,他們鏟除劉家勢力的時候,我也許就是劉家余孽。
看來,最根本的一點是我失去了權勢,該當被別人屠宰。
后來,他們圍困我們一天一夜,直到一個強勢的命令的下達,他們才怏怏散去。
至于誰發布這個命令,我不知道,因為他們是突然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