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謙之再次回到家附近時，遠(yuǎn)處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魚肚色。黑與白的色層交融，城市像鏡子里的倒影一樣夢幻。

在家門口，白謙之看到一個意料外的身影。

“敬之……”

雖然接下來就是要去找他。可是，他怎么會在這里？

“哥哥，你去哪里了？”

白敬之站在原地朝他問。

“我……”

白謙之找不出合適的回答，只好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敬之，哥哥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可以啊。是什么事？”

“假如我沒有守住我們的約定，以后不能再保護(hù)你，也不能再帶你出去玩了……你會恨我嗎？”

“……哥哥，你在說什么？你要去哪里嗎？”

“我，我要去哪里嗎？”

被白敬之那樣問著，往昔的畫面在白謙之眼前不斷浮現(xiàn)。

——那只曾抓住他的稚嫩的手。

那個曾經(jīng)與他血脈相連，互相陪伴的人。

那雙永遠(yuǎn)對他報以期待的眼睛。

那些記憶中的白敬之，還那么鮮明。

又像沙子一樣，像泡影一樣……

被風(fēng)輕易地吹散，輕易地崩毀。

不知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就一直在忍耐的情緒終于在這個時候完全潰堤。白謙之把牙關(guān)緊咬，然后又空洞地張著嘴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只有接連不斷的淚水滴落。

——我要離開你了嗎？

不，敬之……

不是那樣的。

先離開的人

先把對方拋下的人……

不是我

而是你啊。

——我只是

——要回到?jīng)]有你的地方去了而已。

“敬之。”

白謙之蹲下來，輕輕抱住白敬之。

“哥哥是不會離開有你在的地方的。”

“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即使這個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也會一直守護(hù)著你。”

“只是你走得太快了。哥哥好像……有點趕不上你。”

“所以。敬之，要等著我。”

“等辦完那邊的事……我立刻，就趕來見你。”

地平線外，有絲縷光束穿過高樓落到他們身上。

最后的話語和最后的淚水一齊落下。

一把利刃從白敬之的背部貫穿了緊緊相擁的兄弟二人。

而白敬之對這一幕竟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驚恐或痛苦的神色。他的臉色比白謙之記憶中分別的那一天還要安詳，在嘴角溢出血花的同時，下意識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拂去白謙之臉上的淚。

就仿佛是在原諒他。

——從最開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菲利路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樣，就能順利邁出擊殺神明的最后一步了。

可是代價是什么呢。

為了他們的執(zhí)念。為了他們的愿望。

有多少人付出了他們無法想象的代價呢。

夢中的世界正在急遽崩塌。

“我也算理解了。”

菲利路喃喃著轉(zhuǎn)過身，不忍心看這一幕。

“理解勇者這種違背常理的人……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們對所謂的「勇者」有著誤解。

勇者，并不是什么滿懷希望的人。

或許恰巧相反。滿懷希望，有所掛念的人是無法成為真正的勇者的。

那些真正以勇者之名踏上了戰(zhàn)場，不顧一切地前進(jìn)著，拼殺到最后一刻也不會放棄的人們……

都是早已心碎的人-

——

只是一眨眼，白謙之與菲利路又回到了最開始的荒原。

佝僂的魔法之神，還在眼前。

方才反應(yīng)過來的白謙之沒有猶豫，僅憑下意識的行動將劍尖抵住他的干枯身體，利索地將其穿刺。

嗡——

耳邊響起巨大的嗡鳴。

白謙之眼前一陣模糊，魔法之神莫如祖原本佝僂的枯瘦身形仿佛有了變化。

深藍(lán)色的魔法披風(fēng)刻滿散發(fā)微光的魔力咒文；冷色的肌膚卻充斥著血肉的溫暖；柔和臉龐看得出其性格良善。

「寧瑟！我有個想法。」

雜亂的記憶和對話聲在白謙之腦海中不顧一切地胡亂沖撞。

「我要把這片沼澤，變成魔法師們永遠(yuǎn)的安樂鄉(xiāng)土。」

「我想看見信仰我們的子民們能幸福地生存，繁衍。」

「我想被他們記住。」

「我想被記住。」

「想被記住……」

“呃……怨念還真強(qiáng)。”

白謙之使勁搖頭使心神歸位，再次把抽出的劍尖對準(zhǔn)。

后頸處蜈蚣爬行般的劇烈灼燒感再度襲來。理智像在空中搖擺的氣球一樣岌岌可危。

不過這次白謙之穩(wěn)住了身形。他稍微調(diào)整呼吸，奮力將劍又一次刺進(jìn)莫如祖的心臟位置。

“啊……”

莫如祖張大嘴發(fā)出微弱的叫聲，現(xiàn)出佝僂的原型，倒在白謙之身上。

「我要……」

「我要，守護(hù)沼澤……」

白謙之聽見莫如祖細(xì)如蚊蠅的自言自語，手上添了一份力氣。

“放心好了。”

他拍了拍莫如祖癱靠著他的身子。

“你的沼澤，你有好好保護(hù)下來。而且你還有一大堆不要命的信徒，他們?yōu)榱四闵踔翝摲磺Ф嗄辏幌绲粢粋€國家。也就是說——你該知足了。”

白謙之用力推開他，隨著莫如祖的倒地，以他本體為支撐的荒原夢境也要崩塌了。

失去容器的殘存魔力肆虐著，化為剎那在四處刮起的巨大龍卷風(fēng)。

“我送你走吧。”

菲利路來到白謙之身邊說。

“繼續(xù)留在這里，你也會被失控的魔力風(fēng)暴波及到。”

“嗯，那我知道。不過你該不會又要用什么禁術(shù)？”

“差不多是那樣。我要使用一個遠(yuǎn)距離傳送禁術(shù)，刨除對施術(shù)者本身的傷害，唯一的缺點是目的地不夠精確。不過只送你一個人離開的話，應(yīng)該足夠了。”

“你不和我一起走？”

“不了。我需要動用盡可能多的魔力來保證你能安全離開。而且魔法之神已經(jīng)死去，失去主君的仆從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時間不多，你想去哪里？安戈班嗎。”

“不，送我去古路尼吧。”

白謙之收起劍對菲利路淡笑。

“你有你的情況，我也有我的情況。”

“嗯。”

菲利路沒有勸他，只是開始吟唱魔法。

吟唱足足持續(xù)近半分鐘，對于魔法來說已經(jīng)是十分漫長的吟唱時間了。在這期間白謙之能清晰看到隨著魔力的涌動，菲利路的身軀也不斷虛化。

最終有一道法陣出現(xiàn)在他腳下。

“去吧。日子不長，不過我很高興能認(rèn)識你。”

“我也差不多。無論立場，你這家伙算個值得深交的朋友。總之永別了。”

“能從你這里得到這樣的評價，我很榮幸。永別了，勇者。”

兩人互相點頭示意，白謙之消失在法陣中。

魔力耗盡，即將迎來消失前的短短幾秒內(nèi)，菲利路·奧禰列沃夫閉上眼，簡單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作為孤兒出生，記憶尚且懵懂時就被尊師撿到。

被尊師養(yǎng)大，跟隨尊師四處游歷，學(xué)習(xí)尊師的技藝。

然后，為了完成尊師的夙愿，埋頭奔馳至今。

事到如今，菲利路搞不清他的人生究竟是為了誰而存在，也沒機(jī)會再去審視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只是菲利路起碼認(rèn)為，他一直是想像勇者那群人一樣拯救些什么的。

就算無可避免地成為了惡人，也不想再繼續(xù)錯下去。

基于那種想法。

菲利路·奧禰列沃夫一直，一直在尋找著寬恕。

因此，就算那個青年已經(jīng)聽不見這句道謝了。

——謝謝你給我贖罪的機(jī)會，白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