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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趙叔

  • 巫山猶錦樹
  • 五六白七八黑
  • 3451字
  • 2019-06-20 21:20:55

趙叔打量著他,眉頭漸漸皺起。

衛清安取出父親的隨身玉佩遞上,趙叔接過,細細地摩挲打量,良久確認無誤后將玉佩還給衛清安,側身給他讓出了進門的位置。

衛清安禮貌地點點頭,彎腰低頭走了進去。

屋里實在逼仄,衛清安不得不小心地縮著身子以免磕著碰著哪。雖說室內狹小,但居住的人還是給不大的屋子分了好幾個不同的區域,角落里放著一張小小的木板床,所有的床褥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上,旁邊用木板搭了個架子,放了些時常穿的衣物和一些雜物,另一邊靠墻擺了張小桌子,旁邊是兩個小板凳,桌下有一個火盆,光線太暗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但想必也很老舊了。

趙叔在確認門口沒有人后才關上了門,門一關,屋內更加看不清了,趙叔熟練地走到床邊,摸索出了火折子和蠟燭,點燃后舉著蠟燭走到桌邊。

“坐。”趙叔的聲音有些嘶啞,若是常人聽起來可能有幾分可怖,但衛清安自幼長在軍營,見過很多喉嚨被煙熏壞的人,因此并未感到怪異,他將手中一直提著的東西放到桌上,剩余的放在地上,依言坐下。

趙叔打開包袱,看到里面放著的肉干和酒,笑了,他問道:“你是衛河的兒子?”

衛清安恭敬地回道:“是,父親忙于護衛行宮,怕引人注目,故此不曾前來,派我來問趙叔安好。”

趙叔嗤笑:“衛河這么多年了也還是那個臭脾氣,教出來的兒子也跟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幸好你長得像你娘,不然就要像你爹當年一樣娶不到媳婦,跪你娘家門口求人家嫁給他。”

衛清安:“……”原來父親是這么娶到娘親的嗎?唔,倒是不曾聽說過。

趙叔看他順眼了幾分,覺得衛河這兒子雖然脾氣跟他老爹一樣,但比他爹耐看,說話也沒那么招人討厭到讓人恨不得打死他的地步。

他放緩聲音,雖然聽起來跟之前毫無分別,問道:“你爹娘近年來可好?邊關那鬼地方不養人,你娘身體向來不太好,待的可還習慣?”

衛清安微垂眸,答道:“娘親三年前已仙逝,父親身體還好,就是這兩年舊疾時常發作,比不上往年康健了。”

趙叔沉默了會,拍了拍他的肩:“生死有命,非人力能為,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娘走得應該很安心。”

衛清安微微一笑,“嗯”了一聲。

趙叔自覺方才引起了人小伙子的傷心事,忙轉移開話題,換了個他們年輕時最喜歡討論的話題:“你可娶親了?有沒有覺得哪家姑娘好看,準備養幾個小媳婦啊?”

衛清安:“……”

趙叔暗自腹誹,難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說這些了,他在陵丘城待的時間太久了已經跟不上朝代了嗎?

衛清安搖搖頭,似是有些難堪,他向來不擅長這些話題,更遑論是同長輩說。

趙叔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沒關系,你還年輕,又不差錢,長得又好,總能找到喜歡你的人的。”他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我當年也以為自己找不到媳婦了,我那時候家里窮,打小爹娘就得病死了,家里剩一個妹妹要養活,可是我小,種不了地,去那些用工的地方又總被老板欺負,干了活不給我錢,那時候正好趕上征兵,當兵的話一人發十兩銀子,我氣不過就去當了兵,把錢和妹子都托給了小叔,我小叔也是個好人,不過他家里也窮,總有顧不上我們兄妹的時候,我就把軍隊里發的錢全寄回去給我小叔,不過當兵只能靠吃餉,上面還總要扣押個幾個月才發下來,那時候是我小叔一家勒緊褲腰帶從嘴里省下糧食來養活我妹妹。”

衛清安一直安靜地聽著,趙叔卻突然停了下來,他忍不住追問了句:“那趙叔你的妹妹和小叔一家現在在哪?”

趙叔沉默了會,接著道:“都死了。我進了軍營,待了幾年就長開了,我力氣大,膽子也大,立了些功,上面就把我調到了一營,一營是當時的精兵營,在那里我認識了你爹和祁柯槿,就是現在的禁軍統領祁栕的爹,還有現在的廣平侯、薛俞光那些人。后來西北那邊跟戎人打了起來,皇上就把我們虎衛軍調了過去,等打的差不多了,大家就又都收拾東西回京城,說是皇上要大肆分封有功之人。”

說到這,他諷刺地一笑:“領軍的是薛家的人,打戰的卻是別家的人,最后功勞都是薛家的,誰不知道皇上是想要把薛家人給拔上去,好廢了太子立他們薛家的皇子當太子。可憐我當時封了個校尉就高興地找不著北了,急急忙忙地把小叔一家和妹妹都接了過來。當時我還娶了個媳婦,是我對門家的,我從小就喜歡那姑娘,那姑娘是全村長得最好的,村里的大小伙子都喜歡她,有次營里放了個大長假,我就趕著回家了一趟,那姑娘來找我說她爹爹要把她給嫁了,問我愿不愿意娶她,我哪能不愿意,就這么回家一趟就多了個媳婦。那會我把我媳婦也接到京城來了,我給他們買了個小院子,院子不大,我媳婦和我妹妹在院子里種了點菜,還種了幾株花。祁柯槿那小子經常跟他媳婦吵架,每次一吵他媳婦就鬧著回娘家,他就把他家那小子帶過來丟給我媳婦帶著,你娘也經常抱著你過來,你那會才不到一歲吧,小小的一團跟個猴兒一樣。”

“有次我們營出任務,我在外面待了三天才回來,剛到家就發現我媳婦和我妹妹都不見了,我叔叔嬸嬸就那么躺在院子里流著血,血把院子里的地染得可紅了,我那才十來歲的堂弟躺在屋子的門邊,都快涼了。”趙叔眼眶有些濕,聲音多了幾分哽咽。

衛清安動動唇,想要安慰,可是又不知怎么開口。

趙叔仰了仰頭,繼續說道:“街坊說我媳婦和妹妹上街買菜,回來時被幾個公子哥跟上了,跟到家里把人帶走了,我叔叔他們也是那些人殺的,我一路問人找上門去,正巧碰見那些人渣把我媳婦和妹妹的尸體拖出來打算扔了,那些人渣,活生生地把人給折磨死了,我沒有動他們,等我把我小叔他們全部入土了,才找上門去。我在軍營待了十來年,那些人渣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個公子哥被我一刀一刀切了,一點都不費勁,可就是那些人,他們把我所有的家人都給殺了。之后我去報了官,我想啊,就剩我了,我是死還是活都沒什么差別了,反正我已經給他們報了仇,死了正好跟他們團聚。等薛俞光來找我時,我才知道那些人是薛家的,我找到的那個地方不過是那些世家子弟尋歡作樂的別院。”

“薛俞光找我作偽證,那時廣平侯府還很得勢,府里有個大小姐,據說喜歡太子殿下,他們擔心太子真娶了那大小姐,得到廣平侯支持,就讓我招供是太子用我的家人作威脅讓我上門殺薛家人的,事后太子又把我家人給殺了,他們許諾把我放出來調到外地去,給我換個身份,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用之不絕。呵,你說這些人怎么能編得出這樣的話來,我沒答應,他們就要把我殺了,多虧你爹跟祁栕他爹合力才把我救了出來,本來是要沒事的,從此做我的閑人。但是廣平侯,那時候應該還是廣平侯世子,突然跳出來說幾次看見我跟太子聯絡,這事就捅到皇上那去了,皇上一怒之下要把我千刀萬剮,礙于你爹的面子才判了個貶為守陵奴終身守陵。”

趙叔說完后,笑了笑,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看明白了,人總要死的,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早死就是早解脫。他以前覺得,固然那些公子哥是人渣,但他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要不是他貪慕榮華,又怎么會留在京城呢,早早回家才是正理,也就不會發生那些事了。但后來他想,他當兵養活了家人,也因為當兵害死了家人,所謂一報還一報就是這樣吧,他家里人已經還完了債,所以早早投個好胎去了,他還欠著罪沒還完,等還完了,他也該去閻王那報到了。

如今一股腦說出來,竟也沒有多大的怨恨,他的家人之死說不好是哪方的責任,他怪了自己十幾年,終于醒悟,平民百姓不過是一些蠅營狗茍之人的玩物,但天道輪回,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他雖無能為力,但世事無常,那些人總會有報應。

他轉頭見衛清安低頭不語,一巴掌拍上去:“小孩子家家沒娶親沒立業,你郁悶個什么勁啊!早點找個媳婦才是正理,讓你爹抱著孫子也能好好休養休養,一大把年紀了還老在外面跑是怎么回事,還想死在外邊不成。”

衛清安看著他道:“趙叔,你跟我們走吧,我爹以后就留在京城了,你陪陪他,一同養老。”

趙叔嫌棄地看他:“跟你爹一起還不如待在這里來的痛快,大爺我在這也是沒人敢欺負的,別人兩三個人一起住,我這一人一個房間呢。得了小伙子,看也看過了,話也嘮過了,你就趕緊地走吧,給你爹復命去,別在我這占位置了,走吧走吧。”

衛清安遲疑道:“趙叔……”

趙叔隨意揮了揮手,道:“要想走我早走了,剛來這沒幾年的時候,當今陛下新添了個金貴的不得了的小公主,大赦天下,那時我就能走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這里,要走了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那不就成廢物了嘛。我在這贖罪呢,你別壞了我的修行。”

衛清安一臉茫然地被推出門外,他想問問趙叔心中對薛家還有沒有怨恨,也想再勸一勸趙叔,畢竟如果他父親一個人在京里閑著,誰知道會不會沒事找誰練練手,衛大將軍在軍營里養成的惡習不知到了京城能不能改掉。

但趙叔已經把門關上了,他只得往回走,卻沒有注意到身后的門不知不覺間又打開了條細縫,直到他走出了這條巷子才重新關上,門后的男人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久違的欣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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