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周,周一一到單位,子都就趕著整理調研報告,周二集團要開調研匯報會。這個雙休日他在家就沒休息,做一件事兒就要像一件事兒,這是他的一慣作風。他想忙過這幾天,靜下心來找若好好談一次,尤其是要弄清楚她身體方面的情況……
周二傍中午的時候會議結束了,會上領導對他的那份報告給予充分肯定,要在集團網站上刊發,也提出幾點建議,要他回去修改……
吃過午飯他回到辦公室,躺在沙發上歇息著,想著修改報告的事兒……他的右眼皮總跳,上午開會的時候就在跳,跳的他心煩,他總覺得要發生點什么事兒……
下午一點剛過,佳欣給他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說有事情找他;他問什么事兒,她說這就往外處走,要他找個地方見面說……佳欣的電話透著股寒氣,他的心懸起來;“真就沒有過的,她這又是哪兒一出……這兩天是怎了,身邊這幾個人,一個個地不安生……”
子都和佳欣在他單位附近的一家休閑吧里見了面,佳欣看上去面色泛白,神情局促……服務生送來兩杯白開水,他要她喝口水緩緩氣,她一口氣喝下去半杯……
“最近你見著若了嗎?”佳欣說。
“有事兒你就說。”子都應著。
“住……住院了。”她含糊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什么病?”他趕著話。
“白……”她待要往下說……
“誒?你說誰……誰住院了?我沒聽清楚。”他幡然醒悟,打斷她的話,瞪大眼睛……
亦或他們都敏感過度,而他更是從佳欣打那個電話時起就繃過了弦。
“子都、子都,別急……我……聽我慢慢跟你說……”她給他嚇著了。
“哦,對不起,佳欣,不急……你也別緊張,你說,有話我們慢慢說……剛才你說誰來著?誰怎么了?我沒聽清楚……”子都的聲音已經變調了。
“我是說……我是說若……她……她住院了。”佳欣抖著音。
“若……住院了?什么病?什么時候?怎么回事兒……”他乍呼起來。
“子都,子都……你……小點聲,別驚著別人……”她向周圍掃視著,壓低嗓音。
“哦……忘了,對不起……若……若住院了?什么病?什么時候……”他立時潤濕了眼睛,一種迫切的眼神望著佳欣……
“今天上午……白……白……白血病……”她的目光從他身上躲了一邊去……
“白血病?呵呵……佳欣,你瘋了,這……這怎么可能?沒搞錯吧你?若心臟不好,怎么可能得白血病……什么時候發現的,我怎么不知道……玩笑……誒?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不,我不信……”
子都哽咽著,神情錯亂,抓起手機就給若打電話,嘴里念叨著“我說嘛,我說嘛……”眼里不自覺地流出淚來……
“子都、子都……”佳欣嚇傻了,瞪著濕漉漉的眼睛,不敢說話……
“不在服務區?她在哪兒?怎么回事兒?她在哪兒……”子都慌了神,又打……
“她沒開機還是不接電話?”佳欣驚恐地望著他。
“關著機……不行……”他隨即又給亦冰打電話……
“大哥,她昨晚才跟我說的……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沒跟我說……”電話那邊傳來亦冰的哭泣聲。
“亦冰,不哭……那么現在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上午我們辦的住院手續,中午在外面吃了口飯,她說……她要回來拿住院用的東西,我們就回來了……回來后她找了幾件衣物,說要出去洗個澡,我說陪她去,她不用,說一會兒就回來……這都快到兩個小時了,我剛才給她打電話,她關著機,正要給你打電話……”
“昨晚你怎么不打電話告訴我?”
“昨晚我問她是不是跟你說一聲,她說先不用告訴你……”
“我知道了,亦冰,好好守在家里,她回來給我打電話……哦,別急,我這就去找,一定能找著她……還有,保持聯系……”子都掛了電話,起身往外走……
“子都……”佳欣拽著他胳膊,“怎么?若不在家?她去哪兒了……你上哪兒找?知道她在哪兒嗎……我和你一起去吧……”
“哦,對不起,佳欣……”子都這才又想起佳欣。“不用了……我……我得盡快找到她……白血病,血癌……你知道,你知道她那個人的脾氣,搞不好會出事兒的……”說到“出事兒”他打了個寒顫,“不行,我得趕緊走,佳欣,謝謝你,回頭聯系你……”子都沖出門去。
“有消息告我啊……”佳欣在后面追著他喊……
茫茫人海,知音難求。即為知音,他們走的必定是一條路……“若之謎”,子都這時已經有了底,他駕著車,直撲濱海路。
“我竟是這般愚鈍,蔣干盜書、黃蓋詐降、龐統巧施連環計……識其一節不至于‘檣櫓灰飛煙滅’,說人家是利欲熏心,我又是什么?‘百無一用是書生’,明明看出破綻,她那么愛美的一個人,人家減衣她加衣;‘女人的最愛’,一輩子愛穿高跟鞋,一日改了習慣,喜歡上平底鞋……呵!粉底油,障眼法,薄薄的一層油就把我擋在門外,還有那些個時候……豬,豬……‘河圖洛書’,種種異象,不以為乖反以為尚,不是鬼迷心竅是什么……”子都懊悔不已。
車駛上濱海路。“她會去那兒呢?漁人碼頭?不會……不會是誓言廣場,不會是銀沙灘……‘哥哥,你敢從這兒跳下去嗎?’‘不敢,不過你要我跳我就敢……’‘我可不敢跳,嗯,你要是抱我才敢跳……哎呀!哥哥,海水是不是很涼呀……’啊!棲鳳嶺,‘落鳳坡’?一定是那兒……”子都心急如焚,車在委蛇的山路上狂飆……
棲鳳嶺,四百平米大小的停車場上沒停幾輛車,子都一眼發現若的車,心噗通噗通地打起鼓來。他挨著若的車把車停下,問車場管理員他身邊這輛車什么時候停的,管理員說停了有半個小時,他說了聲“謝謝”,三步并作兩步,徑奔望海亭……公園里靜悄悄的,曲徑通幽,路兩側樹叢茂密,遮蔽了陽光。他沿著路徑機警地搜索著,沒人跡、亦無蛛絲馬跡。三五分鐘到了望海亭,亭下沒人,向南敞開天空,他走進亭里,迎眼見著圍座上有頂白色的遮陽帽,帽檐壓著個水杯。他認得帽上的粉色纓帶,是那次他們去三清山時路上買的……他且驚且喜,環顧四周……無人影,無動靜,他緊張起來,手把護欄探出半個身子向下張望著;他是想先排除那些個假想的、最為擔心的“不可能”……風平浪靜,亦如往昔,未泛現一朵奇異的浪花,他抽身回來,松了口氣……恍惚間身后有個人影,他轉過身……萬綠叢中一點黃,芊芊,一位身著杏黃色長裙的女子佇立于亭口,手捧一束野山花,一幅“美人繡春圖”……他倆對視數秒,撲向對方……
“哥哥,哥哥……”那女子丟下手中的花……
“若,寶貝兒……”
“可找到你了,寶貝兒啊,是你嗎……”他接住她,把她攬在懷里,兩人淚打一家、相擁相抱……
良久平靜下來,若要去看海,子都攬著她去了欄邊……
天空流淌著稀疏的云,白云、灰云。天藍藍、海藍藍,天連著海、海連著天……若向遠方眺望著,是海、是洋、是云、是天,模糊一片……他判斷不出她來這兒的初心,是重溫還是忘卻,不過他知道,此刻她是要把眼前的一切收在眼底,印在心里……她要有天的空曠、海的胸懷……
“哥哥,我怕海。”
“愛寶貝兒,不怕啊,有什么哥陪著,不怕。走,我們回家。”
子都開著車,若挽著他的手,車自東而西、又自西而東,奔馳在濱海路上……西向是離家的路,東向是歸家的路……
穿過跨海大橋,穿過銀沙灘,穿過漁人碼頭,穿過誓言廣場……
“濱海路啊!你何其之短,說好的一百歲,你給她十四年……”“讓我再看你幾眼啊,灑向花的淚,為我留一點……兩個人的路,他一人能走多遠……”
下午,若住進醫院……
當晚子都與佳欣會晤,佳欣向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四月中旬,也就是那次子都和若、亦冰、楊巍四個人吃飯的第二天上午(第一章),醫院轉來體檢報告,若的報告上說她血液異常,建議去醫院做檢查。當天下午若去了醫院,診斷為白血病……翌日中午,本來若約好佳欣與她那個做心理醫生的朋友會面的,結果她給忘了,待佳欣打電話給她才想起,她趕到時那個朋友也快到點上班了,彼此打了個照面朋友就走了。佳欣見她氣色不佳就問她有什么心事兒,起初她不肯開口,追問再三,她哭起來……說去年下半年心臟就時時發慌作痛,原以為媽媽心臟不好、遺傳,昨天大夫說了才知道,那時候就是這個病,說大夫建議她馬上住院檢查治療;又說她上網查過了,這是個不治之癥,很痛苦,活不了多久……佳欣問她告訴子都了沒有,她說還沒想好,說不敢告訴他,一旦他知道了非瘋掉不可。說昨晚她想了一夜,差兩個月雨馨就中考了,不能影響她。說想再找個好醫院看看,興許不是這個病,囑咐佳欣不要往外處說……那時佳欣的前夫在BJ住院,快不行了,他妹妹找過她幾次,說她哥哥想見她一面,她想去看一眼卻無法脫身,因為讓洪哥知道了一準不高興。她把這事兒告訴給若,說洪哥BJ有朋友,可以幫著聯系看病,她們就以她(若)的名義去趟BJ。若說她有個培訓,要去廈門三天,她倆就商定待她培訓回程時在BJ會面……若的病BJ確診為白血病,大夫勸她盡快住院治療,說她這種情況需采用聯合治療或干細胞移植什么的,單藥治療已無效果了;若說回家商量一下,要醫生多開些口服藥……那時佳欣勸若,說這么大的事情,最好還是和子都、家人商量一下,別誤了治病,說遲早要大家知道的事情,沒必要瞞著。若說這些天她天天都在想這些事情,已經這樣了,雨馨要考試,大家晚一天知道比早一天知道要好,沒必要弄得人心惶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堅持待雨馨考完試再說……佳欣又勸她和子都通個氣兒,要他想想辦法,說她倆天天在一起,怎能不告訴他。若說她考慮最多的就是他,說長痛不如短痛,與他分手。佳欣大吃一驚,問她這又為何。若說她再也給不了他什么了,說子都是個有抱負的人,這幾年郁郁不得志,她不能再給他添負擔、成為他的累贅。又說他過重情誼,拿她比自己的命還珍貴,一直含她嘴里、寶貝一樣地捧手上,一旦她離去,不知他下半輩子怎么活,怕是要泡在苦海里。“他沒負我,我絕不負他。”說她必須狠下心來,“反目”,改變態度、改變在他的印象,亦或少一分念想、少一分痛苦;說她現在所能為他做的也就是這些了……“生人作死別,再殘忍也得忍,沒別的選擇……”說她慶幸與他相遇,說她們的愛別人一生不會有、一定不曾有,她知足。還說自從有了他,她身在家那兒,心在他那兒,愧對亦冰,余下的時間想在家陪他和雨馨……佳欣又問起以后的事情,若說她恐怕想不了那么遠了……
子都問佳欣這一切為什么不早告訴他,佳欣說若反復叮囑過不讓她說,受人之托,她(佳欣)得對她負責。說見面那幾次也想給他透個氣兒來著,可話到嘴邊就害怕、不敢開口;又說也曾給過他提示,是他不覺悟……
子都問佳欣若住院的事情她是否知情。佳欣說上周五上午若在家給她打電話,說骨頭疼、渾身難受,要她幫著找醫生,下午她就陪著她(若)去了一院。院長找了兩位專家給她會診,會診后說要研究一下,回頭給她結果——其實是避諱若,怕她知情后心理負擔重……若離開醫院后院長對佳欣說,若必須住院了,已經晚了,又說她的意志足夠堅強,挺了這么久……佳欣就與院長商量,說她就這么一個至交,邀他和專家晚上吃飯,幫著她說服若住院……就這樣,周五那天晚上由佳欣牽頭,她們一起吃的飯。起初若還想再拖半個月,拖到月底雨馨考完試,經過大家一通勸解才未再堅持……佳欣說原本是要若周一住院的,她說要去單位打聲招呼,交代一下工作,這才又拖到今天……
子都又問佳欣那晚吃飯的時候若的領導是不是也在場。佳欣說沒外人,就院長、兩個專家和她們倆個……
佳欣說昨天與洪哥吃午飯時提起若的事情,洪哥很生氣,說她幼稚、人都這么大了做事兒還像個孩子;說這種事兒不知道便罷了,人命關天,事后子都知道了一定怪罪她……她這才急著找他……
“若之謎”揭開了,子都心潮起伏,難以平靜。“‘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若,這就是你的寫照吧。海的胸懷、坤的承載……我不配與你,小到照不見自己。與你的這一路,我值,值啊……我們的事情別人說長道短我管不了,這時候還能想著別人的,就是大愛,就是偉大,寶貝兒,你了不起。不是因為你把愛用在我身上,而是這時候的人都會把愛用在自己身上……唉!寶貝兒啊,十幾年了,還記得那個鄱陽王妃的故事(《謝赫畫品》),傻傻寶貝兒啊,你要哥說你什么好啊……”子都感慨萬千,有些話他無法對佳欣說。兩個月后,生命的意義,若是那樣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倔強、任性,她一定屈從于命運嗎?“我怕海”,又誰知那一剎她想些什么、會做出什么……
后來子都了解到,周五那天晚上若、佳欣她們吃飯的時候,楊巍給若打過電話,說下周集團組團去上海港調研,給他們公司兩個名額,他想和她去,征求她的意見……那天楊巍在集團開了一天會,沒去單位,下午單位接到通知向他請示,說集團要求下班前把人員名單報上去,晚上他想起這事兒就給若打了電話……若說她去不了,下周要休假;楊巍問她原因,她說周一上班找他……楊巍在家心犯嘀咕,就又給她打電話,要她把事情說的透亮些;她說電話里說不清楚,楊巍就說他在家,要她回家時給他打個電話……
至于那晚若為什么給子都發去那樣的兩個信息,善意的謊言,無須再做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