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不要再當媳婦了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交給公婆一封不再當媳婦的辭職信。那時正好是中秋節前兩天。這個想法并非長時間深思熟慮后做的決定。其實當時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早就擺脫了所謂媳婦的過節壓力。但越靠近中秋節，我還是會感受到一股小小的壓迫感。在那一刻，我突然連這種壓迫感也想通通擺脫。當然我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貪心了。因為從好幾年前開始，過節或祭拜時需要的食物大多數都是買的，我只需準備湯和飯而已。

就這樣，我獨自一人想了又想，在職場上不管工作再久都可以辭職，為什么媳婦這個角色不想當的時候，卻不能那樣做呢？即使有離婚，也從沒聽說過“媳婦辭職”。難道不想當媳婦，只有離婚或死亡這兩種方法嗎？我不想通過這兩種方式結束媳婦的角色，我只是想脫下“媳婦”這件外衣。

我想：“從沒有人寫過媳婦辭職信也沒關系，就讓我來做吧！”一有這樣的想法，我立刻寫了一封辭職信，決定不當媳婦了。那是中秋節前兩天的晚上，我拿著上面寫著“媳婦辭職信”的信封，去了公婆家。信封內什么也沒有。我原本想寫不想當媳婦的理由，后來還是作罷。因為原因就只有，再也不想當媳婦而已。

從我住的地方到公婆家，車程約十分鐘。因為臨近中秋節，路上車非常多。坐在公車上的我，因為害怕和緊張，雙手抖個不停。“你身為長媳，有讓你做過什么費力的事嗎？你怎么可以這樣做……”我可以想象自己將會被如何大聲斥責。我甚至還做好被公婆甩巴掌的準備。不，應該說不管等一下會發生什么事情，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站在公婆家門前時，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我先做了個深呼吸才走進去。公婆看到媳婦在中秋節前就來訪，極為訝異，他們問我：“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嗎？”我感覺公婆多少也有點緊張了。我走進客廳之后，馬上拿出那封寫著“媳婦辭職信”的信封交給他們。公公把信封里里外外看了看。

“這是什么呢？”

“對不起，我不要再當媳婦了。”

公公好像忘記要說什么話似的，陷入了沉默。我低著頭，就像脖子靠在刀刃上，正在等待處決的死囚。就這樣，在一陣寂靜之后，我聽到了公公平靜的聲音：

“你辛苦了。我只顧著叔公跟姑婆們，卻沒有好好照顧你們。”

公公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你就做你想做的吧！你們過得好就行，我們自己會過好，不用操心。過去真的讓你受苦了，我身為爸爸真的很抱歉。”

聽到公公說出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話后，緊繃的情緒一下子釋放開來，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不是的，我也沒做好……”

我舒了一口氣后，鼓起勇氣繼續說：

“長期以來，我都被長媳這個角色沉重地壓迫著。我不想再當媳婦了。爸爸、媽媽，真的非常抱歉。”

這時候，坐在旁邊的婆婆說：

“我們自己會過得很好。你們夫妻跟孩子們好好過吧！我一直很感謝你對我們的費心。從現在起，你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們。”

公婆的寬容態度，讓我哽咽了。他們的心一定受傷了，我感到非常抱歉和內疚。

“無論什么時候，你想來的時候都可以來。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后，你內心沒有負擔的時候再來。不來也沒關系。”

就這樣，我們多聊了幾句后，彼此就無話可說了。于是，我起身離開。

“過去這段時間，真的非常感謝你們。我走了。”

放下擔任了二十三年的長媳角色，并沒有花很多時間。我走出公婆家時，感覺卸下了肩膀上扛著的巨大行李，但內心卻沒有變得輕松。不，反而還因為復雜的心情和緊張感同時釋放而感到全身無力，異常空虛。

如此簡單、如此輕易、如此快速地就可以不用再當媳婦，令我感到空虛。同時，我也因為對公婆感到極為抱歉而痛苦。如果被他們罵或甩巴掌的話，或許我現在心情會好些。我好像對八十歲高齡的公婆做了罪大惡極的事，一直無法擺脫罪惡感。

我走到大馬路上，看著正在為中秋節忙碌準備的人們，不知道該如何撫平內心的凄涼。

兩天后就是中秋節了，這是我婚后第一次不用到公婆家過節。但即使不去公婆家，也無法帶著老公跟小孩回娘家。還得告知娘家媽媽，短時間內我不會回去了。我想我的母親不會認同我的做法，但她一定會站在我這邊，她一定會問我，過去是承受了多少痛苦才決定這樣做？她一定可以理解我。

當初我要跟先生結婚的時候，母親是最反對的。因為先生是大家族的長男，公公那一輩有九個兄弟姐妹，還有祖父母。媽媽是長媳，她知道身為長媳有多辛苦，因此極力反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受苦。最后，她是看到我對先生的信任和愛，以及公婆人很好，才答應這門婚事。

我在對公婆的罪惡感尚未消除的時候，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聽我說完后，嚇了一跳，突然提高音量說：“你怎么可以那樣做？”母親的反應跟公婆截然不同，反而讓我不知所措。

“你怎么可以對那樣好的公婆做出這種事？”

母親的態度好像我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一樣。

“你不可以那樣做！”母親更加生氣地說。她不聽我的解釋，也沒問我為什么會做出這個決定，只是充滿憤怒。音量越來越高，斥責的話沒間斷。母親希望我去彌補，當這件事情從沒發生過。直到我對著母親說，如果她不停止發脾氣，也不聽我說的話，那我也不再當她女兒，母親才停止。她總算沒那樣生氣了，但依然重復著勸說的話：

“你那樣不行，對親家實在太抱歉……該怎么辦呢？我實在沒臉見親家和女婿了。”

我向母親傳達我把信交給公婆后，他們對我說的話，希望她不用擔心，沒想到反而讓她更感到過意不去。

“為什么媽媽要覺得抱歉呢？我公婆可以理解，還希望我能過得自在幸福，為什么你卻要我繼續忍耐和犧牲呢？”

“即使是那樣，他們對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母親直到最后，還是希望可以說服我回心轉意。

“你不可以那樣做啊！怎么辦呢……”

母親好像面臨世界上最難堪的事情似的，最后實在不知該如何解決的母親跟我說：“你不去婆家的話，那也不要回娘家了。我沒臉見女婿。”

我只說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關于這件事情，不只是母親無法諒解。

我的先生把媳婦辭職信的事告訴了他的朋友。那位朋友偷偷勸先生：“你呀，干脆離婚。”理由是，絕對不能跟對公婆做出這種事的女人一起生活。

甚至跟我一樣同為長媳，長久以來和我關系極為親密，最能夠理解我處境的一位年長女性朋友聽到后，也是對我氣憤地說：“有誰是自己想當媳婦才當的嗎？”

好像全世界都在反對媳婦辭職這件事。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我當了二十三年的媳婦，雖不敢說自己做得很好，但能做的全做了，我沒有虧欠誰。當了二十五年媽媽的乖女兒，又當了二十三年的媳婦、媽媽、妻子。剩余的人生，我要為自己而活。

我不想再跟你生活，只能到此為止了

在寫媳婦辭職信前的一年五個月左右，也就是2012年5月22日，我跟先生提出了離婚的請求。為什么我可以這樣清楚記得這個日期，因為前一天正好是兒子去當兵的日子。考慮到兒子要當兵，心情不好，我才把這件事延后到兒子入伍之后才說。為了送兒子入伍，我們全家人一起出門，送他到晉州的空軍教育司令部。當時我內心想的都是，第二天要跟先生提離婚。

舉辦入伍儀式的5月份，風和日麗，陽光還有些刺眼。入伍儀式的最后一項是安排軍人為給兒子們送行的父母現場演唱軍人歌手金光石[1]的《二等兵的書信》。為了不讓兒子看到我忍不住流下的眼淚，我趕緊戴上太陽眼鏡。

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車內還是無法停止流淚。并非因為想念兒子，而是因為想到離婚之后，家就要破碎了，百感交集。不知緣由的先生看到我哭個不停，覺得很驚訝。我望著車窗外的風景，仿佛看到我過往人生如走馬燈似的轉瞬而過。一路上，我的眼淚流個不止。即便這么難過，我卻更加堅定，第二天一定要向先生提出離婚。

第二天，就跟平常一樣，我和下了班的先生一起吃晚餐。我就像聊著輕松話題似的平靜地提出離婚。

“我不想再跟你生活，我們好像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可以這樣平靜地跟先生說出這句話，其實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這句讓我害怕得發抖的話，在說出口之后，心反而平靜下來了。我臉上帶著微笑，并非悲壯的心情，而是舒坦爽快的感受。

跟我的笑容不同，先生就像被鐵錘敲到似的，整個人愣住了，臉色瞬間變得晦暗、沉重。先生從我的態度和眼神中看出，我是鐵了心做的決定，于是什么話也沒說。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等先生回過神之后，說了幾句要彼此好好想清楚之類的話。但我不管聽到什么，內心都沒有動搖。

從那天之后，先生開始努力想說服我：

“你要怎樣生活下去呢，你以為女人一個人生活非常容易嗎？”“這世界這么險惡，為什么要一個人生活？”“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等等。

就這樣過了一周。某天，先生喝醉酒后開始威脅我。他說他苦惱了一周，并用沉重的表情對我說：

“我要去自殺！”

“你為什么要死？”

“這個家，好像只要我不在就可以了。”

“你不會死的！”我大聲地回答，“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死。”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要去死……我不要離婚，如果你堅持離婚，那我除了去死，還能怎么做？”

“你絕對不會死。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如果你真的要去死，根本不會跟我說。再說了，就算你死了也跟我沒關系。”我又接著強調，“因為離婚就要去死，根本不像話。如果你真的因為這樣就想去死，那我更加無法跟你一起生活。”

先生無論是威脅還是勸說都無法改變我的心意。他發現無論怎樣說都無法改變我的想法后，就像留下遺言似的站起來說要去死。

“謝謝你當我的妻子。跟孩子們好好活下去，跟孩子們說爸爸對不起他們……”

先生站起來后，又說了一句話：

“你好好活下去。”

或許先生是希望我能拉住他，站起來之后停留了一下，但我并沒有這么做。那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先生走出家門后，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該不會真的出事吧？”“我是不是該把他找回來？”……各種想法纏繞在腦中，我很擔心也很不安。但心情稍微平靜后，我相信面對這件事，先生雖然痛苦，但不至于會去死。果不其然，凌晨五點左右，他因為醉得不省人事，被朋友帶回來。

又過了幾天。先生說有話要跟我說，于是我們一起吃晚餐。他還特意買了我喜歡的烤鰻魚，看我吃得很開心，還說以后可以常常買給我吃。接著，他說過去沒有好好待我真的很抱歉，希望我可以給他機會，他要變成全新的先生好好待我。他當然知道光說沒用，必須要有實際行動。

于是，我提出的條件是，首先“馬上跟公婆分開住”。當時我們和公婆住在同一幢樓，公婆家在樓上，這對我來說跟住在一起一樣。如果不想離婚的話，那么就先搬家，我要住在屬于自己的家。第二件要做的事情等搬到新家之后再說。

先生顯得極為痛苦。要他搬離公婆家，就好像是叫他去犯罪似的。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父母，但如果繼續這樣住下去，那就只得離婚。因此他一定要有所選擇。

最后，先生同意搬家，但還是因為各種理由拖延了許久。

先生說如果突然跟公婆說要搬家，他不知道該用什么理由解釋。他希望在沒有傷害到公婆的情況下搬出去。當時，我只要可以搬離那個地方，無論大家怎樣看都無所謂，一心只想著快點搬出去。因此，我跟先生提議，就跟公婆說我得了憂郁癥，如果能每天爬山，對于治療憂郁癥是很好的方法，所以必須搬到離山比較近的地方。正好那時候公公朋友的媳婦得了嚴重的憂郁癥，周圍也曾聽說有人因憂郁癥而痛苦。于是，公婆對我們要搬家的事情沒有多說什么就答應了。

我們終于搬家了。搬到新家之后，我跟先生提出第二項要求。為了讓身為夫妻的我們可以好好生活下去，我要求先生接受以下三個提案。

三個提案

1.好好聽妻子說話

不管多難過的、痛苦的、辛苦的、受傷的所有事，先生都要好好聽妻子說。聽的時候，不用辯解，不用指示，也不能指責，不可以說：“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了。”只要專心聽妻子把話說完就可以。

2.不要覺得妻子該扮演什么角色，妻子也是人

媳婦、媽媽、妻子、主婦等所有角色，我只會在我想做的時候做，也只會做到我想做的程度。

就像先生對娘家沒有義務一樣，媳婦對婆家也沒有義務。

尊重彼此的私生活。

就像先生可以自由參加足球或高爾夫等各種活動或聚會一樣，妻子也可自由地學習和旅行，參加各種活動。妻子不會干涉先生的行為或抱怨，先生對妻子的行為也不能干涉或抱怨。

3.接受夫妻咨詢

為期至少一年，一周一次，夫妻兩人一起參加咨詢。這個必須是優先要遵守的事情。

因為作為平等的夫妻，彼此之間有什么問題，又要如何理解彼此才能建立良好的關系，這些都需要客觀的第三者幫忙。先生對于以上內容未來兩年都要誠心誠意執行。如果有其中一項沒有切實執行，那就必須同意跟妻子離婚。

離婚的時候，房子必須無條件留給妻子。

2012年9月10日

先生：

妻子：

先生對以上的提案全部接受，也付出了實際行動。

這個監獄，怎么這么難走出去

下面的兩件事，是讓我下定決心離婚的關鍵。第一件事發生在兒子要去當兵之前。我從先生口中得知，親戚們（公公的弟妹們）要在聚會時給即將去當兵的長孫紅包。先生要求我跟兒子一起過去，即便我表明不想參加，先生還是一再要求我。最后沒辦法，我只好說我已經有約了。先生說：“我也有其他事情，還不是取消了。不要這樣，我們一起去吧！”最后，我只能同意。

當夫家親戚們在外面聚餐時，因為我們夫妻是長男和長媳，所以必須留到最后，等聚會結束后送公婆回家。我因為不能喝酒，跟長輩們也沒什么話題可聊，每次都像代理司機似的坐在角落等待結束。小叔夫妻的家比較遠，而且孩子也比較小，總是先離開。大姑家跟我的一對兒女也是想離開的時候就走。先生得留到最后，而我要幫忙開車，所以對我來說，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因此，我很討厭夫家的聚餐。因為我是長媳，所以必須參加。即使聚餐時間很長，也無法先離開。夫家親戚的聚餐又不是什么正式活動，我實在不想參加。

“為什么我一定要參加？你去不就可以了嗎？”

“因為是家族活動，所以夫妻要一起去。”

“我何時沒參加過家族活動了？但現在就連普通的聚餐也要去，我真的不想參加。”

“你以為大家都是想去才去的嗎？”

“那你也不去不就行了？”

“大家是因為兒子才聚在一起的，我們夫妻不去像話嗎？”

“他又不是小孩了，讓他自己去會怎樣嗎？而且爺爺奶奶也會去。”

“再怎樣說，大家都是因為孩子才聚在一起的……”

“我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不去！”

因為我堅持不去，先生提高聲音對我大喊：

“因為你是媳婦，所以一定要去！”

先生的話就像磚頭一樣飛過來，狠狠敲到我頭上。

“啊，因為是媳婦……”

因為是媳婦，所以我才沒有選擇權嗎？在夫家，我到底算什么？所謂的媳婦，所謂的妻子又是什么存在呢？對于女人來說，結婚是什么？我為什么跟先生一起生活？我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問題。

第二件事跟搬家有關。

當時我們住在公婆家樓下。會跟公婆住在上下樓，是我的過失。結婚后，我花了八年時間才搬離公婆家。而八年后，我們又再次搬回來[2]。

那時候兒子正好小學畢業。當時住的地方離要上的中學很遠，兒子上學很不方便，需要搬到離學校比較近的地方。那時候，我們每天都去看房子。當時的房價是睡一覺起來就馬上漲1000萬～2000萬韓元[3]的時期。找了一周之后，我們發現根本不可能住在學校附近。即使賣掉當時住的房子，要買到學校周遭的房子，資金還是遠遠不夠。

當時公婆剛入住的公寓離兒子的學校也不遠，而且剛好樓下還有一戶尚未賣出。問了房價，可以用先生的退職金[4]以全租房[5]租下。由于我不想再搬到公婆家附近，因此那個地方一開始就被我排除在外，可是，當時又沒有其他可選擇的地方。

那里的房子，當初公婆剛搬過去的時候，我就很喜歡。房間很大也很堅固，不只是學校，離市場也很近，交通便利。孩子們每次去公婆家，都會說想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這里比之前住的房子又多了一個房間，一共有四間房。小女兒總是抱怨，自己因為年紀最小使用的房間也最小。如果搬來這里的話，女兒就可以用大一點的房間，而最小的房間我可以自己用。一想到不用再把廚房的餐桌當成我的書桌，就什么都無所謂了。這里是我夢想的空間，對我來說實在有很大的誘惑。

只是當時公婆就住在樓上這一點讓我很介意。不過，雖然是同一棟公寓，但樓層不同，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我就這樣說服了自己。

第一次搬離公婆家的時候，先生身為長男，對于無法跟公婆同住一直懷著罪惡感。因此，好幾次跟我提到，將來公婆年齡更大時，一定要再搬回去。我表面上雖然反對，但心里也默默接受了。萬一真的不得不再跟公婆同住，我不想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住在附近就好。還有，已經分開住八年多了，我也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事事順從的媳婦。沒想到，一搬到公婆家樓下，就發現跟之前同住時沒有任何差異。

我萬萬沒想到，即便隔了一層樓，也有那么多問題。要搬進去的時候，大家很歡迎，條件也很合理。等到想搬出來時，這一切都成了阻礙。因為搬離是我決定的，我就像是拿磚頭砸自己的腳一樣。

搬到公婆家樓下之后，不只是身為媳婦的壓力再度襲來，許多看不到的問題也慢慢浮現。因為家族對于公婆的依賴度依然非常深。

婚后跟公婆住在一起的時期，對于先生來說，做家務好像是另一個星球的事。家務主要由我跟婆婆做，大姑偶爾會幫忙，但先生從來沒有洗過碗，也沒拖過地。新婚時期，我好幾次試著請先生做點家務。可是每當我要求先生去做什么時，婆婆都拉開他說：

“你走開，別來這里妨礙我。”

有一天，先生對我說：

“我結婚前從來沒做過家務。現在結婚了，突然說要幫太太做，媽媽可能會舍不得。還有讓親戚看到了，也會被笑話。所以，再看看情況吧！我會想辦法開始慢慢做的。”

但慢慢地，先生連假裝也不愿意了。家里需要男人做的事，全都由公公做。從孩子生病去醫院看病到上菜市場買菜，所有事情都是公公幫忙。

即使后來搬家了，先生依然覺得家務跟自己無關。就連換電燈泡這種事情，等他換都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很多時候，我就自己做了。再次搬到公婆家樓下，沒想到習慣跟之前沒兩樣。公公會隨時到我家來，電燈、水管、馬桶等發生故障時，甚至門有點歪了，都是公公幫忙處理。

處于青春期的孩子們跟我產生矛盾時，樓上的奶奶家是可以找到擋箭牌和得到安慰的地方。奶奶也是能瞞著媽媽得到零用錢的提款機。家里沒有吃的時候，孩子們也會直接上樓。直到過了好幾天，身為媽媽的我去叫，才肯下來。

“對孩子要寬容點，他們才不會變壞，才會正常長大。”“因為青春期，需要特別注意。”“孩子們正在長高，讀書也很辛苦，要讓他們好好吃。”等等。

跟之前住在一起一樣，對于孩子們來說，他們有四位“爸媽”。

我一直認為，組成一個新家庭后，家庭的成員要健全地發展，就必須從原生家庭獨立出來。可是，先生因為住在公婆家樓下，認為自己背負長男的責任，根本不想再搬家。

就在兒子要去當兵之前，我小心翼翼地跟先生說：

“當初會搬到這里是因為孩子就讀學校的關系。現在孩子們也高中畢業了，沒有繼續住在這里的必要。不如我們搬到比較安靜的小區吧！”

沒想到我的話剛說完，先生就大聲呵斥我：

“搬到這里之后，身為長媳你做過什么嗎？”

先生根本不想聽任何關于搬家的想法，只想跟我吵媳婦這個角色，我是否盡到責任。先生的態度讓我明白，搬家這件事情不是通過爭吵可以解決的。

“啊！想從這里搬出去真不容易。”

看來，我只有一個選擇了。

我和兒女的獨立練習

我跟公婆提交了辭職信，也跟先生提了離婚。背在我肩上的重擔一個個被卸了下來。接下來，自然把眼光望向兒子和女兒。兒子和女兒大學最后一年的上學期剛結束，下學期即將同時畢業。我想在最后一個學期開學前，先幫孩子們做好心理建設。

“等你們畢業之后，就要離開這個家獨立生活。你們各自去找自己想要住的房子。我會幫你們準備押金和六個月的房租，至于生活費要想辦法自己賺。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到你們能獨立生活之前，有六個月的時間可以練習。”

兒子早就想搬出去住了，因此非常感謝我能給他提供押金和房租，于是欣然接受了。但女兒聽到我要她搬出去，可能沖擊太大，整個人不知所措。女兒經常說，世界上最舒適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要離開爸媽自己獨自生活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完全是無法想象的事。

“媽媽，你不當爺爺奶奶的媳婦，還跟爸爸提離婚，接下來換我們了吧！”

女兒深深嘆了口氣后，接著繼續說：

“媽媽，拜托，至少等到我們找到工作后嘛！”

女兒雙肩無力下垂，好像自己是被丟棄的小孩，或沒有父母的孤兒似的。

“媽媽，你知道嗎？最近原先獨立住在外面，但因為經濟上的壓力最后又搬回家里的人越來越多了。為什么你要讓還沒有找到工作的我們搬出去住呢？”

現在的社會光靠打工是很難生存的。女兒知道這點，滿臉的不悅。也許她接著又想到之后不得不一個人面對，感到害怕和憂心而淚眼汪汪。

事實上，我就是為了女兒，才決定讓孩子們獨立生活。我們夫妻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結婚了，也就是說，我們是在還不夠成熟的狀態下結婚的。十幾歲的時候，我以為過了二十歲就是大人了。但到了二十歲，身體長大了，內心還是個孩子。到了二十五歲，以為當了好幾年成年人，卻發現自己跟二十歲時沒什么差異。

“我何時可以成為內心堅強的成年人呢？”

結婚時，我二十五歲，先生二十七歲。婚后，我的人生突然間完全不同。在心里我還是個軟弱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婚后展開的新人生。即使生了小孩、當了媽媽，還是沒有變化。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大人，對于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害怕。我總是依賴著公婆和先生，等到我知道不可以如此依賴時，已經經歷了漫長的歲月。

結婚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生活。如果抱持幻想，那婚后的生活會走錯很多路。而且，婚前可以摘下星星給你的那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在結婚后也會瞬間變成另一個人。女人即便感到再慌亂、背叛和絕望，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人生了。

如果我和先生在婚前，試著練習成為成年人的話，一年，不，即使只有半年，我們的婚姻生活或許就會有所不同。至少從依賴的孩子狀態中走出來。我希望我的兒女不要再走我們的老路。跟著得過且過的爸媽一起生活，時間到了就結婚的話，女兒就會像媽媽，兒子則像爸爸那樣生活。因此，才需要成為大人的練習。那個時間就定在大學畢業的時候。作為父母，把孩子培養且照顧到大學畢業，此時他們的身心應該已經做好練習的準備了。從現在起，他們需要通過一個人生活，歷練各種事情，成為大人。

剛生完老二，我就發現先生有外遇了。遭受到背叛的感覺，仿佛天都快要塌下來了，我茫然地離開了家。可是又不知道去哪里，就先在旅館住了一晚。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外面過過夜，即使門已經再三確認鎖好了，我還是感到極為不安，根本無法入睡。結果三天后，我就跟著先生回家了。因為當時不管再怎樣想，我對于一個人生活還是感到無比恐懼。之后，面對先生不恰當的行為、父權主義的態度、不平等的對待等，我即使覺得應該生氣，也通通忍下來了。

我的婚姻生活如此痛苦的第一個原因是，我太軟弱了。雖然結了婚，依然像個孩子需要依賴別人，又太過無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錯的，更不知道面臨問題時要如何去解決。在還沒有成為大人的狀態下就步入婚姻的我，連有什么問題都不清楚，當然也無法擺脫痛苦。這并非是我一個人痛苦就可以解決的事情，會成為我們家所有人的問題。

我親愛的女兒，我不能讓你再重蹈一次媽媽的痛苦。當你和所愛的男人結婚時，一定認為自己會跟媽媽過得不一樣，但要怎么樣才能不一樣？就像你依靠且信賴著爸媽那樣，你也相信你愛著的那位男人可以成為自己的支柱。媽媽也曾經那樣相信著，我以為我跟自己的母親會過不一樣的人生。因為我是那樣愛我的先生，只要先生站在我身邊，世界上任何的困難都不是問題。

但如果痛苦來自你最信賴的先生時，該怎么辦呢？即便是戀愛結婚，戀愛中的男人跟結婚的男人也是不一樣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因為立場的不同，自然會產生問題。如果你一味相信依賴先生的話，只會讓那些問題更難解決，而你也會更加痛苦。

女兒，當婚后夫妻間產生問題時，如果你像媽媽這樣軟弱又太過依賴先生，那么當先生對你做出不對的行為或予以不平等的對待時，你便無法堂堂正正地反抗，更無法表達憤怒。長久下來，你就會像待在痛苦的隧道般，難以走出來。我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自己就可以承擔和解決。因此，成為有力量的成年人是非常重要的。

一般來說，“窮養兒，富養女”，我們通常都會讓女兒盡可能少吃點苦。我的先生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兒子有什么事都得自己完成，女兒則不一樣。只要女兒喊累，先生就會又抱又背，甚至替她完成該做的事。現在女兒已經二十歲了，還是想當個孩子。因為只要選擇當個孩子，就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負責。“我不會做。”“我不要做。”……女兒總是用這種方式逃避家務或是自己的責任。

并不是時間到了，就會成為大人。“你現在是大人了。”這句話也不是多聽幾次就會真的變成大人。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必須先意識到自己已經成年，還要去感受“成年人的力量”。這個力量必須靠自己解決問題，通過自身的體驗才能獲得。光想是不可能了解的。

我一直在思考著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女兒有個成年人儀式。于是，在女兒二十二歲的時候，我鼓勵她一個人去背包旅行。女兒思考許久之后，總算答應了。但一到了遙遠的國外，她對于旅行的幻想立刻破滅。跟家人分開，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度生活，讓女兒感到害怕。她一整周都哭著在街頭徘徊，覺得旅行根本就是在受苦，一心只想著回家。這時候，我兒子，也就是她的哥哥跟她通了電話。

“無論什么時候，你想回來的時候都可以回來。即使是明天，你也可以馬上回來。因此，今天你先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度過吧！”因為聽了哥哥說，無論何時都可以回來的話，女兒總算放下了擔憂，獨自度過四十天的漫長旅途，也從中得到了力量。一個人面對恐懼，才能慢慢學會勇敢。之后，女兒總算體驗到旅行的快樂，每天都過得非常精彩，感受到活著的樂趣。就這樣，女兒完成了四十天的旅行。一個人在國外獨自面對各種狀況后，女兒真的成長了，過去沒有發揮出來的力量和潛能都被激發出來。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獨自旅行四十天后回來的女兒，不到一個月就又變回原來的樣子，因為她又回到了有爸媽的家。女兒在外面的時候，具有成年人的成熟外表，但在家里，只想做爸媽的孩子。曾經得到過的力量和潛能只要在家里，就像海市蜃樓般快速消失了。男人去當兵后，看起來會像是什么都做得到的男子漢，但一退伍回到家，不到一個月也立刻變成兒子的模樣。女兒通過旅行變成了大人，回到家就再次退化成爸媽的孩子。看來只有完全脫離爸媽，才能成為真正的大人。

美洲的印第安原住民有一個成年儀式。小孩滿十五歲之后，就要離開媽媽去森林里生活。一個人在森林里，要自己找食物，更可怕的是得在森林里過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耳邊一直傳來野獸的聲音，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安然度過一晚是極為艱難的。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任務的少年，才算通過成年儀式，也才能算是成人。從此以后，他不能再去見母親，要自己一人獨自生活。

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孩子長大之后，就會被高大的男人帶走。即使躲在媽媽身后，也會被強行拉走。而且從此以后，媽媽不再是小孩的監護人，小孩也不能再回到媽媽身邊。被帶走的孩子必須接受割禮或在身體上留下傷痕的儀式。通過這樣的磨難表示小孩的身體已經不在，完成儀式后，就會變成成年人的身體，不可以再當小孩了。原住民通過這樣的儀式，讓成為成年人這件事情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這是非常重要的事。

神話學者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表示，原住民的成年儀式跟原住民成為獵人的訓練是相關聯的。少年除了學習打獵外，還要學習尊重野獸，通過危險的打獵任務，他們不再是膽小且總是依賴別人的少年，而是去學習成為具備勇氣的成年人。想要成為成年人必須通過這些考驗，在心理學上是非常重要的儀式。現代孩子的問題在于沒有這種成年儀式。身體是成年人，但內心是孩子。許多人都是“有著大人外表的孩子”。因為我們沒有適當的成年儀式，所以即使身體長大變成大人了，我們也無法意識到從某個時間點開始要以一個成熟的大人的身份生活下去，這在我們生活中就會成為一個問題。“我是誰”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不知道自己是小孩或成年人所過的生活，跟意識到“我是成年人”是截然不同的。

約瑟夫·坎貝爾在《神話的力量》（The Power of Myth）中提到，成年儀式是少年男女擺脫父母的保護，在現實中自己學習打獵（謀生），并意識到接下來得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的過程。這也表示他們找到了自己的履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價值！

我希望兒子和女兒不再是爸媽的兒子和女兒，而是用自己的名字，作為成年人累積屬于自己的履歷，活出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