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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 丹青繪吾
  • 陸大庸醫
  • 4856字
  • 2019-08-19 22:58:58

佛說,緣起即滅,緣生即空。

洪武十年,金陵,親王府。

雨打芭蕉,紅了櫻桃。

朦朦朧朧的小雨里,親王府上上下下都已經忙成了一團。

數不清的丫鬟侍女在庭院旁的回廊里跑來跑去,下人們在伙房和春秋園里不斷來回,一盆又一盆裝著血水的金盂從園中送出,接著又變成滾燙的清水往里面遞去。

一聲聲凄厲的女聲從里面傳來,一道身影在門口外不斷徘徊。

一位端著水盆的侍女忙昏了頭,竟然一頭撞在了門口那道身影上。

金盆被打翻在地,滾燙的水濺在了身穿云錦黑袍的男人身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那侍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把頭埋著,渾身顫抖地道著歉。

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忍住內心的煩躁,一揮袖袍道:

“沒長心的玩意兒!起來!趕緊再去換一盆水來!”

侍女如蒙大赦地點頭,隨后連忙站起身來,拿起沾滿泥土的金盆,朝伙房跑去。

男人長舒一口氣,抬頭看了看這還沒有一點停下意思地小雨,接著嘆了口氣,又在門外開始徘徊。

那侍女一口氣跑到伙房,再接了一盆滾燙的開水,顧不得換身上沾滿泥土的衣服,就匆忙地往里園趕去。

她走在回廊時,看見一個小腦袋從回廊旁冒出來,亮晶晶的大眼直盯著她。

“清水姐姐!你什么時候才能忙完吶?”

長得極其漂亮的小男孩兒嘟著紅紅的小嘴巴,似是有些不開心。

清水看見小男孩兒身上都是濕的,猜測到他可能是從另外的園子里偷偷跑過來的,事情分輕重,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水盆,一把把小男孩兒拉到回廊下,用手揉了揉小男孩兒濕漉漉的頭發,皺起了眉頭。

“大公子!你這叫我如何是好?大夫人知道了你是來找我淋的雨,怕是又要賞我板子了!”

清水撇著嘴,心情是真的不太好,剛才為了少淋點雨就低著頭走,誰曾想竟然一頭撞在了老爺的身上,現在大少爺因為自己淋了雨,雖說那心善的常夫人不會太過于責罰自己,但終究是不好的。

小男孩兒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抬起笑盈盈地臉說道:

“沒事兒!我就對娘說我是來找我爹爹的!”

“呀!清水姐姐!你的裙子怎么啦!”

小男孩兒拉起清水的裙擺,看著上面沾滿了的泥土,語氣里滿是關懷。

“沒事兒!那你在這里等著啊!不要亂跑!我馬上就過來。”

“好——”

小男孩兒甜甜地答道,讓清水再次忍不住揉了揉小男孩兒的頭,接著拿起地上的金盆,朝里園走去。

小男孩兒目送著清水走遠,他從懷里掏出一顆宛如琉璃的糖果放進嘴里,隨后緩緩地走進了雨里。

回廊里的下人對此見怪不怪,仍是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在雨中走著的小男孩兒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蹲下身子,捋了捋遮住視線的頭發,用手戳了戳在地上正在抽搐的小蟲子,那小蟲子的尾部,正在一閃一閃地發出好看的綠光。

洪武十一年,金陵,親王府。

府內的庭院里,跪著一排排的人。

領頭的,是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在她的身后,依次跪著頭發鬢白的管家,模樣老實的下人,丫鬟。

他們面朝著一間掛著白綾的房屋,屋子里,傳來小男孩兒稚嫩卻又痛心的哭聲。

直到那雕花的木門被人輕輕推開,里面,緩緩走出一位身穿云錦黑衣,卻披麻戴孝的男子,他眉頭緊皺,神色間有隱隱的悲意,但更多的,卻是可以讓所有跪著的人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

“都跪著干什么?這親王府上上下下,不都當我是死了嗎?”

男人終究是沒有憋住心中的那口氣,他冷眼睥睨著面前跪著的所有人。

想來當真是可笑,真的是可笑!

男人不停地吸著冷氣,他就要忍不住下令,不就是殺光嗎?他們老朱家這事兒可沒少做,就是前幾年那人的案子,他跟著去辦的時候,在他手上去的人命少說也有幾千。

可是他畢竟不是自己父親。

男人最后吐出一口濁氣,一語不發,悶頭從府里走了出去。

看也不看身后皆舒了一口氣的人們,只當是沒有感情的雞鴨。

他徑直來到了一處酒坊,從小到大,他的那幾位兄弟最喜歡到這里來喝酒,老板娘是一位有著絕色容貌的女子,年少時他們都嚷著以后要娶這位老板娘為妻,卻被父親給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以后他們兄弟幾人再也沒提過此事。

如今還留在這金陵的,就只剩自己一人了。

十年過去了,他依然在這里喝酒,總算讓他品出了一些味道,因為十年過去,而那艷麗無比的老板娘的容貌,竟然是一點沒變,男人推測,這可不是老板娘駐顏有術的原因。于是他私底下在奉天城里的藏書閣查閱,終于查到了關于這位老板娘的記錄,最后在驚動了父親的情況下,于一個晚上知曉了老板娘的真實身份。

不過他并不在意,仍是常去這里喝酒,因為如果如書上所記載,他能在老板娘那里喝酒的時間不多了。

男人推開這間名為“丹青繪吾”的酒坊門,直接將腰間的金絲荷包往酒柜上一扔,整個人便癱在了桌椅上。

“老板!酒!”

那斜靠在酒柜上的紅衣女子瞇起了眼,不緩不急地拿起沒有煙袋的煙桿抽了一口,隨后吐出一口云霧,這才拿起那荷包,往后院打酒去了。

不過她留下了一句話:

“小家伙挺可愛的,倒不隨你?!?

男人這才回頭,看見一個渾身沾滿泥土的小男孩兒站在自己的身后。

“允文,你跟著我干什么?”

那小男孩兒只有半米不到,身上衣服雖然沾滿了泥土,卻看得出來是錦衣玉緞。

小男孩兒似乎還不太會說話,他舉著手指牙牙學語,一會兒指了指男人,一會兒又指了指自己,半晌才勉強的說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爹......不.....不.......開心......”

小男孩兒似乎是覺得說話太難了,于是便放棄了言語,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腿,無論如何都不撒手。

男人終于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用手捏了捏男孩兒柔嫩的臉蛋兒,一把把小男孩兒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懷里。

“允文,那大哥不開心怎么辦?他還那么小,就沒了娘,以后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男人從不曾說過這種話,因為他不能說,也不敢說。

小男孩兒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原本興奮地神色黯淡下來,他低頭沉思著,像是在認真的思考方才男人所說的問題。

老板提著酒壇子,仍在桌上,沒好氣地拿出兩個酒杯,隨后看也不看男人一眼,自顧自地開始抽煙。

男人倒不介意,他笑著打趣道:

“老板,你看你這態度,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這酒店開下去的?!?

老板吐出一口煙,白了眼男人,緩緩說道:

“那可不,來我這兒喝酒的客人,就數你酒品最差?!?

說完,老板再也不理男人,別過頭,身子依靠在酒柜上,端詳著自家店鋪上掛著的丹青畫。

男人也不氣惱,獨自拿起酒杯,自酌自飲。

不一會兒,他就果然如老板所言,開始耍起了酒瘋,酒一杯杯下肚,他的滿肚子牢騷到嘴邊的就越來越多。

他一會兒趴在酒柜上,低低呢喃著某個人的名字,接著,他又恍惚間夢回了少年時,他們幾兄弟年少鮮衣怒馬,在這酒肆間肆意地把酒言歡,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調戲調戲老板。

人生果真大夢一場,十年如彈指過去,以前的那些人,那些酒,終究是見不著,喝不到了。

小男孩兒看著男人,只是乖乖巧巧地坐在男人懷里,并不哭也不鬧。

男人是真醉了,他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小男孩兒的頭,輕聲細語地說道:

“身在帝王家,不知凡間事。果真是這樣嗎?”

“父親年少時候教導我要仁明勤儉,要我跟著先生讀書,學大學問,修大心性,可如今修到如此地步,竟是怕殺哪怕一個該死之人?!?

“我知道,父親的真實意圖其實是讓我施行仁政,畢竟如今大明才剛剛平定戰局,需要的是安養生息,讓百姓能夠喘一口氣.......”

“允文,若是以后,你大哥......你一定要記住,這龍椅,遠遠比不上兄弟手足,只是我........可惜說得容易........哎..........”

那男人每次語重心長地說到難言處時,他就會摸摸男孩兒的頭,然后灌下一杯酒。

“先生啊,先生啊.......”

男人又低下頭,開始喊著他先生的名字。

“為什么學生開始覺得,讀了這么多書,反而道理越來越少了呢?若是我的道理夠多,你也就不用離開這里了......”

說著,他又開始望向北方,遠遠眺望那座都城。

“老六啊老六,不知你現在過得如何了.......”

又是一杯酒入喉,男人突發奇想地拿起了另外一個酒杯,他倒了一杯酒,放在小男孩兒的嘴邊。

小男孩兒好奇地拿起酒杯,舉頭便飲。

隨后立馬醉倒在男人懷中,那酒杯也摔在了地上。

男人被都得哈哈大笑,他用手輕輕地拍著小男孩兒的背,拿起一杯桌上的酒,也一飲而盡。

男人大笑,只是笑著笑著,眼中便有了淚。

在一旁的老板只是不語,靜靜地抽著煙,她的目光,已經放在門口的木槿花身上。

蒼鷹騰躍于蒼穹。

莽莽群山,天地間,一座黝黑的城池居于中央,他孤孤單單地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語,卻響起金戈鐵鳴。

一披狐裘的公子坐在城樓上,身后是嚴陣以待的兵甲。

狂風卷起漫漫黃沙,公子立在城頭,遠眺漫天風沙的那頭。

一人,一騎,與漫天黃沙里沖出。

那馬上人勒緊韁繩,腳踢馬肚,整個人貼在了馬背上,朝著城墻疾馳而來。

幾道黑影從漢子的背后的黃沙里破風而出,直直地插在黃土里,揚起幾分沙土。

這時那腰挎彎刀,眉如柳葉的男子突然直起身朝著背后喊道:

“蒙古韃子們?。。碜纺闵n爺爺?。。。OHOHOHO~~”

男子大約是覺得還不過癮,把手拿在嘴邊,不斷發出一些類似猴子的叫聲來嘲諷身后的人。

接著他身后的地面開始劇烈顫抖起來,風沙漸漸退去,列成一線的騎兵在男子的身后,緊追不舍,其中有許多人開始彎弓搭箭,瞄準身前那偷牛羊漢子的后背。

風沙剛剛散去,地面便被馬蹄給揚起更大的風沙,只是有一騎絕塵在前,萬人跟在身后,甚是壯觀。

立在城頭的狐衣公子彎起嘴角,緩緩地抬起了右手。

接著他身后隊伍里走出三列身背箭羽,臂彎長弓的士兵,位于最前的一列齊齊取出一支箭羽,搭在弓上,彎弓如滿月。

只待公子將手揮下,便是萬箭齊發。

那身穿黑色甲胄的漢子抬頭看了看立在城頭的狐衣公子,露出一個極其陽光的笑容,接著狐衣公子朝著他點了點頭,同時方才緊蹙的眉頭也給松下。

緊閉的城門突然緩緩而開,一頭戴羽盔的白袍小將立馬沖出,身后的騎兵魚貫而出。

與此同時,公子立著的手瞬間放下,所有弓兵都在一剎那松開了自己手上緊繃的弦,包括騎馬男人身后的追兵們。

接著馬背上的長發男子抬起頭,看見了他這一生僅看過一次的場景。

身前身后的箭雨如同倒懸的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時間仿佛靜止,男子的耳邊只剩下大漠的風沙聲,那些喊殺聲消失了,還有許許多多的聲音,都消失了,甚至連他的刀都消失了。

他只記得自己仿佛沉睡在無邊的星河里,有一個人,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無數的箭矢插在馬蹄后,接著男子身后的隊伍有些許梳著韃子的士兵從馬背上墜落,他們的身上插著已經將身體貫穿的箭矢。

鮮血染紅黃土,也凝固了風沙。

那策馬馳騁的白袍小將朝著馬上的黑甲男子扔出手中長槍,如同一道白光,卻被黑甲男子輕松抓住。

“我靠!直接朝我臉扔!你也太黑心了吧!想毀我的容好讓這北涼第一美男子的頭銜重新回到你身上嗎?”

黑甲男子慢慢勒住馬,同時還不忘調笑一番白袍小將,接著他甚至還掏出了腰間酒壺,仰頭喝下一大口,同時不緊不慢地調轉馬頭,手中長槍橫立,獨自面對千軍萬馬。

“蒼痕你大爺!足足遲了一個時辰!王爺站在城頭上都快急死了!”

白袍小將破口大罵,身下白駒也未停下一分。

“了解!我這就多殺幾個韃子來給王爺消消火!”

說完,黑甲男子將酒壺重新別在腰間,腳下用力一踢馬肚,一騎當先沖在隊伍的最前方,手中長槍直指敵方頭顱!

短兵相交,火光四濺。

城頭公子冷漠,新一輪的弓兵已經將弓拉滿,公子看著下方亂做一團的戰場,放下了立起的手。

萬箭齊發,箭矢橫穿過敵人還有自己士兵的胸膛。

此時在城頭上的許多士兵都在此刻膽寒,他們看著立在城頭上的那長相俊美的年輕人,心中既是敬畏又是恐懼。

敬畏他駐守邊關這么多年,無數次抵御了北方韃子入侵,一改之前的廢物收官大將軍風,還同時培養出了一批忠于他的死士。

恐懼的是他俊美的外表之下的心狠手辣,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人。

也許只有那個人能讓他心軟吧?

那個勇冠于三軍之前的男人。

蒼痕橫槍立馬,沖殺于敵陣之中,渾身上下皆浴血,青絲沾滿血污而不自知,每次與敵人短兵相接之前都會怒吼一聲,接著他的槍便總是比對手快一分刺入對方的胸膛。

經過幾輪的亂射,城池下方的敵軍已經消滅了大半,這時城門沖出大量戰車,以無人可擋的勝利姿態開始徹底碾壓對手。

公子收回冷漠地目光,轉身準備走下城頭,去城里買酒。

突然有信使來報。

“京城那邊傳來消息,世子殿下因病薨!”

公子愣了一刻,接著身子有些搖晃,被身邊的人連忙攙扶住。

“你說什么?”

“世子殿下…….”

“備馬!我要去……..”

“皇上下達圣旨,令所有親王不得入京吊唁,若有違令擅離封地者,殺無赦!”

那公子張著嘴巴,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不過隨后他獨自喃喃幾句,唯有扶著他的那人聽到。

“好狠心的父親,好狠心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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