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堤契諾之歌:散文、詩與畫(黑塞文集)
- (德)赫爾曼·黑塞
- 1587字
- 2019-08-19 18:10:55
南方夏日
在暴發戶仍可自由自在旅行的太平盛世(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夏天的南方未曾出現他們的蹤跡,因為無稽的謠言說,夏天的南方酷熱難耐,各式各樣的病痛無所不在。于是,他們寧愿留在北方,或者前往阿爾卑斯山上兩千米高處的旅館里,挨凍度過溽暑。但現在不同了,有幸能把身家性命和國難財移到南方的人,就在此地留了下來,在上帝恩賜的陽光下,分享南方的夏日,而我們這長年在外的德僑則完全隱匿了起來,我們的滿面愁容與磨損的衣褲,也沒資格代表德國。這項榮耀該讓賢給那一群趁早就偷偷把錢匯到國外,已在此地買下房子、莊園和公民權的暴發戶。
太陽無視于這些瑣事,依舊東升,廣大無垠的栗樹林中,鳥兒依舊引吭高歌。我將一塊面包、一枝筆、一本書及一條泳褲塞進袋里,走出村子,前往森林與湖畔度過夏日。林中繁花落盡,樹枝上結滿多刺的小果實,越橘結果季節已過,黑莓則正開始,處處可見其蹤影。
放眼望去,四下凈是可愛的花草、青苔、蕈菇,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一直想認識它們,因而決定帶一本好的植物學字典同行,坐擁美麗花叢,靜靜地研究。這個決定,就像曾有過的念頭:有一天,想找個小莊園定居下來,種種菜,不再幻想籬笆外的世界。這樣的心意很美,也帶給自己快樂,但生命似乎太過短暫,無法一一實現。人生苦短,南方之夏更是異常地短暫。在此地,一年之中有好幾個月毋須為寒冷與柴火發愁,而夏日只拍動一下它那既短暫又貪婪的金色羽翼,就飛快地逝去了,仿佛連星星、月亮、太陽也感受到來日不多,因而快速地多轉了一圈。可憐的人類也一樣,在稍縱即逝的焰火中與大自然同歌共舞。森林深處藏著完美而神秘的寶藏——農人們涼爽的小酒窖。假日或夜晚時,玩波西卡球、與和善的村民啜飲農人自釀的葡萄酒,吃面包,談天說地,我度過了溫暖、寧靜、肅穆的傍晚,日子充滿了夏日的芳香、哀傷、孤寂、哲思與童稚。
午休后,我躺在森林陰影下、越橘叢或繡線菊叢里,許久不愿起身。我哼著德文歌或意大利文歌,讀著隨身攜帶的黑色封皮書,對我而言,此時的此地,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我帶的書是《阿瑪德》(Almaide),作者為法國人法蘭希·詹姆(Francis Jammes),那是一本來自人間樂園、充滿愛與歡樂的書。
傍晚是前往湖邊的時刻,該找個長著蘆葦和小樹叢的地方走走。湖以溫熱的舌頭舔著傍晚熱氣四溢的湖岸,河口處,腿和釣竿一般纖細的漁翁一邊打盹兒,一邊拉著長長的釣線。黃昏的彤彩染紅了西邊的山頭,世界籠罩在黃昏金色的迷眩中,此刻,心中的痛楚變成了甘美。我讓已曬成古銅色的脊背沐浴在陽光之下,直到太陽隱沒在某座山頭之后。這潭好水沁涼了我饑餓的軀體,小河令我的雙足涼爽。縱有再多愿望,最后總是成空;生命何其可悲,我們何其愚癡地忍著悲哀過日子。
在村中享用米飯或通心粉,在小酒館以面包佐葡萄酒后,是該想想自己身在何方的時候了。踏上燈光明亮的鄉間道路緩緩走回家,從人行步道拾級而上,穿過黑黝黝的森林,白日的暖氣被森林圈住,濃稠得像蜂蜜般令人陶醉。走過草中幽徑,谷物、葡萄累累成串。我朝著富裕米蘭人家的花園別墅走去,繡球花在明月高掛的夜晚,放射著魔幻般的白色可愛光彩。回到落腳的村莊時,已是午夜時分,層層烏云后露出皎潔的月光,黑暗樹林里,玉蘭花散發著濃郁的檸檬般芳香,山下湖中閃爍著村莊里的萬家燈火。
月行中天,好像上緊發條的掛鐘指針般匆忙;一旦鐘忽然故障了,指針便像長跑健將一樣,瘋狂地繞著鐘面飛奔。人生苦短,我們卻費盡思量,無所不用其極地丑化生命,讓生命更為復雜。僅有的好時光,僅有的溫暖夏日與夏夜,我們當盡情享受。玫瑰花及紫藤已開開落落了兩回;白日漸短,每個樹林、每片葉子都帶著惆悵,輕嘆著美景易逝。晚風徐徐,拂過窗前樹梢,月光灑落在屋內的紅色石板上。故鄉友人別來無恙?你們手中握著的是玫瑰或是槍彈?你們是否依然安好?你們寫給我的,是友善的信,抑或是謾罵我的文章?親愛的朋友們,一切悉聽尊便,但無論如何,請切記:人生苦短。
(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