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某一天我躺進被窩,伸手熄了燈,然后輾轉(zhuǎn)反側(cè),輪番從身子底下拉扯被子,試圖把腦袋以下的脖子和肩膀裹嚴實。也許是動作幅度偏大,忽然之間我掉到了地上。雖然裹著被子哪里都沒碰到,但事出意外,黑暗之中我好半天才搞清楚自己的方位,然后又是好半天才從被子的糾纏中脫身。
想想真是好笑,跟被子合作了幾十年,居然會遭到被子如此抵抗。
我也不知道我對被子的要求是不是過于苛刻,因為從電視、電影上看,大家蓋被子的動作都極其隨意,尤其是西方人,豈止是脖子和肩膀,往往整條胳膊和半個脊背都瀟灑地露在被子外面。
我不知道西方人有沒有“五十肩”這個說法,按他們這個大而化之的蓋被子方法,他們要是沒有“五十肩”現(xiàn)象,那就太奇怪了。
我住到賓館里的時候(尤其是國外的賓館),對他們的被子始終是非常不適應。他們對臥具的設置,顯然只考慮胸脯以下身體的溫暖,而且強行以此定位,用被單把半截被子緊緊繃定在席夢思上。幾乎整個夜里,我都在下意識地跟被子和被單較量,較量得既辛苦又不見多少成效。這個時候就會想到,還是中國的被窩最親近人性。
當然,在我的兒時,因為有物質(zhì)匱乏和兄弟姐妹眾多的前提,被窩的人性化也不是太能得以體現(xiàn),一條大被子蓋幾個小孩,里面喊冷的、打鬧的、尿床的,不一而足,母親最怕聽到被子里面?zhèn)鱽砹巡?。有一年被里實在是無法連綴了,母親就拆了一頂蚊帳來代替被里,那條被子到現(xiàn)在都會讓我聯(lián)想到一個謎語:“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個白胖子?!逼鋵嵨覀儺敃r的境況是:“麻被子,破帳子,里面睡伙黑瘦子?!彼谀菞l被子里,要想為自己謀求溫暖和舒適幾乎沒有什么可行性。
我的大弟弟小時候異常頑皮,父母總是在為他闖下的禍收拾殘局,可是打從他十六歲離家,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父母的庇護。父母晚年從大弟那里享受到的孝心最多,可是偶爾開玩笑的時候,大弟也會不堪回首,說當年他去兵團的時候,行李只有一只破箱子,里面放條舊棉絮,打開一看,棉絮上還有一個兒時蹬破的洞。他小小年紀在黃海邊上圍海造田,冬天踩著結(jié)了冰的蘆葦茬,胼手胝足承受重體力勞動,夜里就只能靠這條破棉絮給他可憐的溫暖。
記憶里我們家好像就沒有一條蓬松輕柔的好被子,我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帶去的被子也是棉絮既硬且尺寸又短小。冬天我用繩子扎住被子尾,頭上戴著帽子,脖子上圍著圍巾睡覺,早上起來,圍巾上的呵氣會結(jié)冰。
記得我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在上海的姑婆家小住,睡覺時因為珍惜舒適的被窩,總是坐在枕頭上往被窩里伸身體,生怕把被窩弄亂。姑婆無意中看到,樂不可支,說你完全可以掀開被子上床,進了被窩再把被角掖緊嘛。
我從那時開始用成人方式進被窩,直到如今,直到被子把我甩到床底下。
可能就是因為在蓋被子的問題上一絲不茍,我才在大家都經(jīng)歷過的“五十肩”關隘上幸免于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