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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布衾未暖夜鳴鉦(下)

月娘嬌羞地低下頭去,眼睛里卻好象有團火焰在燃燒,令她的眼神清亮無比。風吹動柳枝,仿佛玉手纖纖依依不舍牽絆行人的衣袖,月娘用手指輕輕彈了彈我,“哥,今晚不走吧?”我笑起來,“成啊,我坐門口給你看門。”

當我和月娘回到屋里,卻發現有人已經在試圖解答剛才的命題。周大郎正在廚房的地上忙呼著鋪上松枝和稻草,而月娘房間的床上已重換了鴛鴦戲水圖案、四邊縫著細褶的新床單,一床棗紅色繡著百合花的棉被竟有八九成新,仿佛沒怎么蓋過。

月娘吐了吐舌頭,“哇,爹把娘的寶貝全拿出來了哦。”大郎笑道:“月娘乖女,今晚你和娘睡啊,你的房間讓你哥。”

我蹲下身子,“我還習慣睡地鋪呢。”大郎的表情立刻顯得很緊張,搖手道:“少將軍,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地上原是我這樣的粗人睡的。”

我的心不知為何刺痛起來,我拉起和我一樣蹲在地上的大郎,燈暈下的他有著和生我養我的黃河故土上在鐵蹄下求生的父老鄉親一樣的一張被歲月刀刻斧鑿而溝壑縱橫的臉,“周伯伯”,我認真地說:“從軍的人都會唱一首歌,你一定聽過,‘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澤。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都是共生死的弟兄,何分彼此,伯伯如不嫌棄,我們抵足而眠。”

昨夜趕路的疲憊讓我很快進入了夢鄉,不過長期的軍營生活已經讓我養成了無論睡得多沉,總留有半只眼睛看世界的習慣。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我感到一雙粗糙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臂,動作極輕,似乎怕吵醒了我,那雙手將我的手臂輕抬,把被壓住的被子輕輕抽出來,又仔仔細細地拉上去蓋住我裸露的肩膀,在脖頸下小心地掖住。

一股暖流游遍周身,我忽然的清醒了,有種熱辣辣的液體似要沖出眼眶,曾幾何時,這樣細微的關愛也屬于我么?終于還是放縱了那一行清淚流出來。

我聽見大郎低聲驚呼:“孩子,你怎么哭了?”我翻身坐起,看見他只穿了里衫坐在床沿,密布紅絲的眼睛正關切地望著我,“伯伯還未睡?”我擦擦眼睛,換上微笑。

大郎赧然道:“還是把你吵醒了,年輕人睡覺不老實,夜里涼著,將來可容易落下風濕骨痛的毛病。”我感到他深夜不眠,還是有心事。于是索性也坐到床沿,“伯伯,反正醒了,不如我們聊聊。”

大郎半晌不開言,忽又咳嗽了幾聲,卻把他的手掌覆在我手上,徐徐道:“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難怪你娘放不下你。我見著你,倒像見著我自己的孩子一般。可惜,我沒那個好命啊。”他抬起頭,輕笑了一下:“你看月娘漂亮吧?”

我不明其義,“漂亮啊!”想起韓蕊的話,又接了一句,“簡直是個神仙妹妹呢。”

大郎的笑漸變成了苦笑,“你心里必有個疑問,怎么我這么丑的爹,居然生出這么美的女兒,卻又不似你娘!”我的心跳了跳,我相信所有見過這父女倆的,都免不了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但一定有個答案。

大郎沉浸在回憶里,“我第一次見到你娘,月娘還抱在手里,你娘租住在一間小屋子里,替人做女工為生。房東娘子告訴我她們是逃難來的,你娘的丈夫是個木材商人,死于兵火。當時你娘還穿著一身孝,我不知怎的,見了一面,竟……喜歡上了她。”

“我原只當自己癡心妄想能娶這樣的美人,誰曾想你娘她竟答應了。我也明白,那叫給生活逼的沒法子。可我想,我雖然沒甚本事,心卻是實在的,就算你娘的心是冰凍的,也能給慢慢焐熱嘍。”

我的手腳都升起一陣涼意,想不到我的娘親離家后,還遭遇了觸目驚心的慘痛經歷。

大郎嘆了口氣,繼續說:“剛成親那會兒,你娘在睡夢中老會喊兩個名字,一個是妙郎,那是她死去的夫君,另一個,就是你的名字,‘云兒’,你娘告訴我,云兒是她留在老家的兒子。我懂的,這兩個人是你娘一輩子最放不下的,如今一個仙去了,另一個就成了支撐她生活的全部。”

“好在我的月娘可愛得像朵花兒,我是多么喜歡她啊!她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可我當她是我的心肝尖尖。周圍有些不省事的人會問我:‘月娘是你養女吧?’,我聽誰說這話我都跟他急,每次我都牽了月娘大聲地告訴那些人,‘月娘是我周大郎嫡親的女兒!’,我是說給月娘聽的,我不想大人間的事給孩子心里留什么委屈。”

我下意識地反握了大郎的手,熱淚奪眶而出,我為什么會哭,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是不是想起了多年前躲進馬棚的春宵,還是在這個憨實的男人面前,所有孩子氣的堅強都已不必要?

大郎驚慌地看著我,“孩子,我說錯話了,我惹你傷心了嗎?”他急急地說,“你叫我一聲周伯伯,你要相信周伯伯是個通情答理的人,你娘如今要重新和你爹爹團聚,莫說我攔不住,就是能攔,我也不會攔的。你娘前半生吃了苦,后半輩子能過上好日子,我是從心底里替她高興呢。至于月娘,我雖然也是十二分舍不得,可若是你們肯接納她,我情愿她去的,跟著我這沒用的爹,誤了她的前程哩……”

“伯伯,你別說了……”我打斷了大郎,緊緊抱了抱他略微佝僂的背,有一句話我真想告訴他,娘真是傻啊,她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或許才是十世修來的幸福啊。

突然,我和大郎都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沉重的、悠遠的劃破夜空的寧靜,警醒沉睡的神經的聲音,不錯!這是令每一個軍人從睡夢中奮然躍起的金鼓之聲!

我凝神細聽,金鼓一聲比一聲間隔短,我跳下床,對大郎說:“只怕有戰況,我要立即趕到前營去。”大郎神色凝重,“我和你一塊兒去。”我頭也不抬地收拾,隨口阻止他,“你是擁押,不一定參戰。”

“咿呀”,門開了,房門外站著娘親和月娘,娘的臉上尚有宿醉的紅暈,月娘的發髻睡得松了,還未及梳理,看來她們也被前營傳來的鼓聲驚醒了。

娘見我穿戴齊整,著急地說:“你來韓營是客,如何要去?”我道:“岳家軍大營距此百里,如有戰事,兩軍必將協同作戰,或者爹爹那里受到攻擊也未可知,我必須去看看。”

娘一時找不到話,怔在那里。我見月娘用小兔子般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就笑著說:“你們別擔心,金人打不到后營的,那么些男子漢,還能保護不了妻兒老小!”

周大郎忽然悶悶地說出一句話,“打起仗來,誰都有份,我還是要去。”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這樣的身子,去了戰場只有送死,所以我抓住他的膀子堅決地說,“不要去,就算為了月娘,能躲一回是一回。哪怕非要去,我也可以和韓將軍說明。”

我說完這句話臉有點發燒,想起如果爹爹聽見了我的話,不知該怎樣罵我沒有英雄氣概,可是……就讓我沒有英雄氣概一回吧。

周大郎倒也沒有再和我爭執下去。娘的眼圈紅了,她上前拉住我的手,飛快地說:“來,我和你說一句話。”

娘把我拉到院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面對面了,娘趴在我肩上哭出了聲,“云兒,莫為了你爹,就忘了娘,你一定要回來,要……平安回來啊。”我的心里竟是酸酸的,我撫慰著娘顫動的后背,咬咬牙,“娘親放心,云兒一定會回來,您一定要等云兒回來!”

有個小小的聲音在黑夜里怯怯地響起,“哥,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是月娘,我點點頭,月娘撲過來,踮起腳尖也沒夠著我的耳朵,我低下頭,她附在我耳邊似乎很害羞,帶著女孩特有的蘭香氣息,“哥,我問你,若是打不贏敵人,可以跑嗎?”

“傻瓜。”我把她松垂的發髻重新挽到頭頂,輕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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