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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開花的愿望樹

劍出鞘。凜凜劍氣籠罩中庭。寂寂長夜里,只有間或幾聲蛙鳴。軍營沉睡正酣。雙手被堆積如山的簡牘拘禁了一天,渴望著自由與舒展。我喜歡在深夜練劍,因為只有當塵世的喧囂退去,我才能體驗人劍合一的快感。

汗水濕透了衣背,我卻不覺得疲乏。此刻我竟然分辨不清,我的內心,究竟是喜悅還是憂傷。劍光中跳動著王忠臣的影子,他今日在大帳中對爹爹說了什么,我不會記錯,他說出了一個名字——“劉玉蓮”,那是我在心底里念了一萬遍的名字,那是我的娘親啊!我沒有聽錯,他說她還活著!

奶奶曾說,每個孩子的心里都有一棵愿望樹,上天會保佑他的愿望。我還以為,我的愿望樹會是永遠長不大的幼芽,想不到,一日之間,它蓬蓬勃勃地開出鮮艷的花朵。原來娘一直都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來我一直都是個有娘的孩子!

最后一式,劍脫手飛去,筆直地插入斜前方的旗桿上,雖然我只用了五成的力量,可是劍柄依然被震得輕輕顫動。夜好靜,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我抬手擦拭額頭的汗水,淡淡的月光下,又看到手上那個淺淺的傷疤。娘的聲音響起來,很急,“云兒,真是個傻孩子,這些事不該你做的!”她徒勞地向我手上吹氣,把好多麻油往我手上抹。麻油很貴的,娘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用,只肯在菜湯里滴那么一小滴。

那一年,我沒滿六歲吧,爹已經走了,走得不知道有多遠,娘終日愁眉不展,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很想讓娘開心,雞鳴五更,我悄悄起身走到廚房,我想下一鍋面條,幫全家做頓早餐。我經常看娘做,我以為我大概學會了。

水開了,一屋子熱騰騰的霧氣。我笨拙地爬上灶臺,從墻上懸掛的筷桶里抽出一雙筷子。面在水里上下翻騰,我用筷子撈了一下,面線從筷子上滑下來。對!娘說過,面會從筷子上往下滑時,就是熟了。

我激動不已,趕緊從竹碗櫥里拿出那只彩繪鴛鴦圖案的海碗(娘最喜歡的),我要給娘盛一碗我親手下的面條,然后把娘叫起來,告訴她:您瞧,您的小云兒已經長大了!娘會多么驚喜啊!

可是那些軟軟的面條總是和我作對,撈起來又滑下去。我急得心砰砰直跳。好了,終于被我卷起來一大撮,我就要成功了,滾燙的面條和著湯汁被我提出了鍋,可是它們最終沒能進入碗中,它們滑下來,全落到我的另一只手上。疼痛讓我嚎啕大哭,更為了我這失敗的嘗試,直到娘披著未及梳理的長發沖進來,把我擁入懷中。

麻油并不能阻止水皰的生長,娘的眼淚卻有清涼與鎮痛的作用。燙傷的地方過幾天就結了疤,我很快就忘了疼痛,可是娘卻還會很久地看著我的手發呆。我對娘說:“娘,您別發愁,過不了多久,爹一定會來接我們。而且云兒很快就會長大了,很快就能幫娘親了。”娘只是撫摸著我的頭,摟著我嘆氣。我猜不準娘是不是因為思念爹爹而難過,也許是,也許根本不是。

娘的心事我猜不透。四方鄉鄰沒有人不羨慕我們岳家,他們都說爹不知修了幾輩子的福氣,能娶到娘這樣天仙似的美人。有說她像觀音的,也有說像西施的。我特別自豪,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比娘更美的女人,我覺得她比畫上的嫦娥還要漂亮。

娘高興的時候,喜歡逗我開心,她伸出又細又長的手指在我臉上畫圈,一邊說:“恩,這一雙眼睛像娘;恩,這一對眉毛也像娘。”我不高興了,“娘,我是男的,我要像爹。”娘哈哈大笑起來,說:“一千年的老話,會生兒的,兒生像娘,會生女的,女生像爹。”

要是娘天天都這樣笑該多好!很多時候,我把娘的傷感歸咎于那些侵占我們家園的金人,如果不是他們,爹又怎么會走?我恨死了金人,有一天我對娘說:“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像爹一樣,練一身好武藝,把那些金人統統趕走。”

娘卻變了臉色,捂住我的嘴,“小孩子不許胡說,只要娘在一天,就不會讓你去打仗。”因為娘不在了嗎?現在我終于還是成了一個軍人,我的劍已經充滿了殺氣,架上的雙槍沾滿了敵人的血,當我躍上戰馬,我早已不是懵懂少年,我是沒有人不畏懼的對手。

軍旗在夜風中輕輕飄動,我走向旗桿,拔出寶劍。每一次仰望戰旗,我都抑制不住心潮起伏,只有軍人才知道,戰旗意味著什么,它是多少英烈用熱血澆灌的信仰,它是無數男兒生死捍衛的圖騰!

軍營是我的家,我和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共同組建的家。在這里我學會了堅強,這里沒有人相信眼淚。其實更早的時候我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是娘讓我懂的。

那一天,我一直坐在村口等到日落,等到遠山傳來狼的低嗥。娘一去不回。我不相信娘會丟下我。奶奶來尋我,她枯樹般的手抹著渾濁的老淚,我聽不懂她說什么,只記得她斬釘截鐵的那句話,“家門不幸,云兒,從此再不要想你那狐貍精娘,跟著奶奶,咱好好過日子。”

娘成了狐貍精?我現在當然明白狐貍精的意思,我越是明白,越覺得奶奶把詞用錯了。娘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是仙女的理由,不是狐貍精的理由。但無論如何,我知道哭泣總是無用,我寧愿相信娘選擇離開我,是因為她認為我已經長大了。

爹從來沒說過娘是狐貍精,他選擇沉默。我很害怕爹沉默的樣子,當他忽然怔怔地盯著我時,我總懷疑他從我的臉上想起了娘。

今天王忠臣走了以后,爹對我說:“不許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任何人。”我覺得爹說這句話真是多余。我還有誰可以說?奶奶已經死了,她看不到我的愿望樹會開花。

但我沒有反駁爹,我習慣了爹對我說不許,他對我的要求,通常都會包含這兩個字,不許起得比別人遲,不許跑得比別人慢,不許寫錯別字,不許喝酒,不許喊累,不許怕疼,不許失敗……我知道他都是對的,否則我也不會變成贏官人。

在這座軍營里,我一直忠誠地遵守著爹的規則,包括在爹大喜的日子。

陽光燦爛的天氣,爹滿面春風地對我說:“云兒,你要有新的娘親了,以后,你要像對待親娘一樣孝順她,尊敬她。”我一個勁地點頭,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惶恐。

許許多多相識不相識的叔叔伯伯們前來道喜,我也鉆到人群里,我好想看看我新的娘親是什么樣子。突然有一個不熟悉的叔叔一把把我拎出來,揉著我的腦袋,高聲對爹笑道:“岳統制好福氣,想不到你還有這么大個兒子啊!”

大家的視線被引向我,我看到爹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尷尬萬分,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這時爹微微一笑,對那位叔叔說出了令我終身難忘的一句話,“我倒是想有這福氣,可惜你不知道,云兒是我養子。”

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爹爹,人聲和鼓樂我都聽不見了,爹的話在我頭腦里爆炸,他說什么?我是他的養子?叔叔笑嘻嘻地對爹說:“怪不得,我說這小官人長得也不十分像你。卻是難得這般俊秀。”我閉緊嘴巴,我是真的不會說話了,我又聽見娘在哈哈大笑:“會生兒的,兒生像娘……”

紅燭高燒,喜氣洋洋。我趴在堂屋外面的窗臺上,心里一片空蕩蕩。我忽然聽見了奶奶的聲音,她的腰背因為長年風濕病的侵襲已經佝僂了,拐杖重重地擊向地面,好象在發怒,“鵬舉,你給我出來!”

爹默默地走出來。我沒有料到,奶奶猛地抬起手,打了爹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嚇壞了,爹一下跪倒在地,“不知孩兒何事觸怒娘親?”

奶奶的話音顫抖著,“畜生,你怎么可以說云兒是你養子,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孩子?!”爹的臉色煞白,“娘,孩兒也是沒辦法,孩兒是不愿意家丑外揚啊。”

奶奶頹然地跌倒在椅子上,老淚縱橫,“都怪那個殺千刀的狐貍精劉玉蓮……”

我心如刀絞,我可憐的爹,我可憐的娘啊!我推開門,在爹詫異的目光中跪在他身邊,我急切地對他們表白:“奶奶,您不要怪爹爹,云兒不在意,云兒不難過,云兒愿意做爹的養子。”

奶奶一把把我拉進懷里,摟得緊緊的,她的眼淚鼻涕揩了我一身,“你聽著小云兒,我不管別人怎么說,奶奶心里你永遠都是我岳家嫡親的長孫。將來哪一天,奶奶這把老骨頭歸了西,我是誰也不要,只要鵬舉兒子和我乖孫云兒替我扶柩送葬!”奶奶的心愿最終是實現了,去年秋天,我和爹赤著腳把她老人家的棺木抬上廬山,讓辛勞一生的她在青山綠水間休息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在春宵躲進馬棚。那兒有我的親密伙伴“踏雪”,那時“踏雪”還沒有長成高大的戰馬,它還是一只小馬駒。

它溫柔地臥在柴草上,任我靠在它懷里。它又長又密的睫毛蹭著我的臉,它鼻孔里噴出的熱氣弄得我的臉上癢癢的。爹為我找了一個新的娘親,但最后的結果,我連親爹也失去了,我變成了爹的養子。可我知道“踏雪”還是會羨慕我,因為“踏雪”是個孤兒。

在我快要恍惚睡去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壯實的人影出現在馬棚外面。我本能地驚跳起來,“爹!”

爹把我從“踏雪”身邊拉起來,“回屋去睡吧。”他的聲音淡淡的,我聽不出他有沒有發怒。爹好象不知道再和我說什么,他轉過身,就要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踏雪”忽然打了個響鼻,站起來,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閃念,我牽著“踏雪”走出馬棚,“爹爹!”我叫住他,爹回頭看著我,我鼓足勇氣大聲說,“爹,我想和你去軍營,我要從軍。”

爹吃驚地看著我,半晌,他輕輕地說,“‘踏雪’還是個小馬駒。”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男孩子,可是那天晚上,我表現得十分脆弱,我竟然撲進爹的懷里,放聲痛哭:“爹,你帶云兒走吧,我……我不想失去你!”爹把我摟緊了。從此,我成了軍營里年齡最小的士兵。

我的手指拂過劍身,我知道我為什么毫無倦意了。王忠臣的話我聽得一字不漏。娘此刻就在韓世忠營中,離我不過百里。“踏雪”一定豎著耳朵在等我召喚,它幾個時辰就可以趕到那里。可我懂得我必須忍耐,起碼我要找一個看似平常的理由。

竟然有輕微的呼吸聲出現在我身后幾丈遠的地方。我對聲音有天生的敏銳感覺,無論是遠處的馬蹄聲,還是兩軍陣前,對方抽出兵器時淹沒在喊殺聲里金屬微小的撞擊聲,都不可能逃過我的耳朵。

“是誰?”我低喝,我的劍尖已經在特定的方位,如果需要,可以在瞬間出手,直擊對方的要害。一聲長嘆,“是我。”爹從樹影里緩緩走出來。

“爹爹軍務繁忙,還未休息?”我向爹爹施禮。爹看著我說:“我給韓世忠將軍寫了一封信,是關于眼下戰局的看法,想和他討論討論。”天!我有沒有聽錯?我要的理由這么快就有了?爹心里究竟是疼我的!

我竭力保持著平靜,“爹可選定下書人了?”爹似乎在夜色里微笑了一下,“若你不想去,我讓郭大馬勺去。”“不,我想去!我馬上去!”我迫不及待地說。

我把手指按在唇上,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這是我呼喚“踏雪”的方式,聽到我的哨音,“踏雪”就算是睡夢中也會醒來,意氣奮發,和我一起馳騁。

爹說,“等天亮再走吧。”我擺擺手,笑意寫在臉上,“爹不是教育我,軍人速度最重要嗎,我現在啟程,天亮即可到了。”

我忽然覺得還有一句話要對爹說,我沖過去,摟住爹的肩膀,“云兒謝謝爹!”爹的嘴角卻是苦澀的笑容,他拍拍我的手,眼中神情復雜。當“踏雪”像一團火焰在我眼前躍動時,我聽見爹在我身后大聲呼喊:“云兒,別忘了早點回來!”

哦,月亮知不知道,星星知不知道,那在夜色里急馳的英俊少年,他的愿望樹,一樹燦爛,一樹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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