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去西城的路上，蘇璃回想起方才府兵的來報。

從昨天晚上開始，西城的病患們就全都像瘋了一般，竟是拼死也要沖出包圍。

聽說是前幾日去的醫者中有人不小心，透露了這次的疫災根本找不到救治的辦法，加上醫者們全部退了出來，西城的百姓便更加絕望了，而演變到最后，人們相互之間都在傳，西城已經被放棄了，馬上都會被燒死了。

所以，哪怕下了那道僭越者格殺勿論的指令，仍有大批大批的災民往外沖。

于他們而言，留下也不過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尋個出路。

而面對這些受難的父老鄉親，又有幾個能真正做到手起刀落，毫不心軟。

眼看著各世家的府兵就要壓不住了，這才派人來稟明。

蘇璃與王譽商量后決定，由她帶人去西城平民亂，而王譽則鎮守東城，防止那幕后之人再掀波瀾。

這個時候，傳出這樣的謠言，發生這樣的事情，連招數都那么相似。

蘇璃雖然不敢肯定，但她隱隱有一種感覺，

真相，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

西城

……

遠遠的，蘇璃便聞到了那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惡臭。

西城她不是第一次來，而每一次，都讓她對自己的承受能力又有了新的認識。

蘇璃看著眼前這一切，這哪里還是人間？

只見那些因為久病而形同骷髏的災民們聚攏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污濁的巨浪，一遍一遍沖擊著圍墻，終于，他們撕開了一條口子，所有人都在往外沖，似乎于他們而言，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可他們不知道，又或者知道，圍墻之外等待他們的是一重重蘇家軍以及世家府兵手中的刀劍。

蘇璃分明看到有一個女人抱著小孩沖進來那片濁流，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扯開，那手中的孩子便落在了地上，那女人驚叫著哭喊著，可這個時候癲狂的人們如何會為了一對將死的母子而停下來腳步，無數人踏過那孩子的身體，而女人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能瘋了一般地拉扯撕咬著身邊的每一個人，直到她也終于倒在地上化作了眾人腳底的一攤爛泥，而這樣踩死的踏傷的不計其數。

所有人都已經麻木癲狂。

那出口處也已漸漸堆起來了成山的尸骨。

眼淚不受控制地冒出來，一瞬間，蘇璃以為自己來到了阿鼻地獄。

看著地上那些爛泥血肉，蘇璃終究是沒忍住，扶著柳兒彎下身子一陣劇烈的干嘔，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嘔了出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漲紅了雙眼，只覺得心里像是有把錘子在一捶錘砸在自己的心上。

蘇璃想著她雖不算是什么好人，可卻有一點好，她從沒怎么恨過人，哪怕是蕭墨，她也更多是悔，而少有恨。

可此時，對著眼前這一切，那怕是她這般冷情之人，也是恨不得將那背后的蛆蟲揪出來，千刀萬剮，碎尸萬段。

那么多條人命啊，那么多個家庭，只是為了一個局，這是何等的歹毒，何其的卑鄙。

蘇璃將手狠狠攥著，指甲幾乎陷進肉里。

蘇璃雙眼似血，抬步向前，向著那片濁浪走去，眾人緊隨其后。

她邊走邊喊道

“瀾洲的子民們！！蘇家軍來救你們了！！”

“瀾洲的子民們！！蘇家軍來救你們了！！”

“瀾洲的子民們！！蘇家軍來救你們了！！”

……

漸漸的，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的蘇家軍都在喊著，聲嘶力竭的喊著，只希望能換回癲狂的人們一丁點神志。

而人們也終于注意到了這直沖云霄的嘶喊，

誰？

誰在喊？

救他們？！可能嗎？

還會有人來救他們？！

他們還有的救嗎？

朝廷拋棄了他們！東華拋棄了他們！醫者們也放棄了他們！甚至連定安城，他們生長著熱愛著的這片土地

也拋棄了他們！

瀾洲嗎？蘇家軍嗎？

對了，過了這么久，久到他們都快忘記了，自己還是瀾洲大陸的子民，還是天乾帝國的子民啊！

漸漸的，一個，兩個，三個，停了下來。

眾人看向蘇璃，看向蘇家軍，眼神中依舊是絕望而空洞，可又像死灰里終于找到了一丁點星火，就那般看著，似一只只黑暗之中的飛蛾。

“我們是來救大家的，我們沒有拋棄大家！”蘇璃喊道

“你們不是已經打算放火燒城了嗎？”

“是啊，神醫都說沒救了，別騙我們了！”

“我不想死啊！”

“我孩子還在外面等我，我不能死啊！”

“我們不想死！”

“我們為什么要遭受這一切？”

……

眾人用著僅剩的力氣嘶喊著，悲鳴著，哭叫著。

他們咒罵著，指著天地，指著周圍的人，指著這世間的一切，

咒罵著。

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恭順溫和循規蹈矩了一輩子的平民百姓，他們樸素善良，也許有時會有些自私，或是吝嗇，可大概做過最壞的事，也不過是賣菜的時候缺斤少兩。

而這些天來，他們都經歷了什么？

他們問自己最多的話便是

“我們為什么要遭受這一切？”

是啊，為什么？蘇璃有片刻沉默，她張了張嘴，想說的話似乎都卡在了喉間，說什么啊？

說這一切都是無妄之災嗎？

說他們經受的一切不是蒼天無眼而是人心險惡嗎？

說讓他們妻離子散，生命垂危竟是一場陰謀嗎？

說是的，原本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放棄他們了嗎？

叫她如何開口？人間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嗎？

可是？憑什么啊？

那是這么多條人命，這么多的家庭，

誰去給他們一個公道？

蘇璃再一次捏緊了拳，手心濕潤粘稠，那是剛才指甲陷入肉里而流的血，而這一次，指甲又再一次刺破血痂，刺入肉里。

蘇璃原是最怕痛的，可此刻，她沒覺得痛，她只感覺到從手心出涌出了一股力量，那股力量撐著她，將她的脊背撐得筆直。

蘇璃立在那兒，立在那天地之間，立在那皚皚白骨之上，

她只知道

此刻，她真的很想替腳下這堆白骨討一個公道，她真的很想讓眼前的這些人，活下去。

哪怕這并不能讓她得到什么，哪怕他們所有人與她都沒有半點關系。

而這份莫名的心情，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為了自己，為了哥哥，為了蘇家，甚至為了蕭墨時的心情。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哥哥，明白了祁鈺，明白了自己前世看不上，瞧不起的那份傻。

傻便傻吧！

老天既叫她活了過來，總要對得起這條命吧！

……

原來

她終究還是

蘇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