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都走了,只有謝安仍然端坐在原來的地方。他的目光投向門外的紛紛揚揚的雪里,神色平靜,似在回憶什么,又似在等什么人。
我藏身的屏風將書堂分成東大西小的兩邊。書堂的門在謝安所在的東側,我待著的這側只有個死窗戶。人如果想要出去,就必須穿過東堂。謝安賴著不走,本姑娘就算是被困在這里。
被困一會兒其實也沒什么,畢竟謝安遲早是要走的??善医裨鐬榱四茉谒麄冎岸氵M書堂,沒有吃早飯。他們談了一整個早上的詩文,我也跟著熬了一個早上,此時已是饑腸轆轆了。
肚子“咕嚕咕嚕”地狂叫不止,我仍透過屏風的夾縫往外看,謝安仿佛入了定一般,一動不動,向尊雕像一樣。我心道:秀色可餐也不是真的一餐??!早知道就不要來見謝道韞了,追星果然是有風險的。
正當我在心里哭天搶地的時候,謝安動了一下,站起了身。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心中竊喜:終于要走了!
謝安不慌不忙地往門口走,屏風前面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未料到夫人竟喜歡于屏后觀人。該用午飯了,出來吧?!敝x安一轉頭目光正對上我的,語氣中滿滿地戲謔。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見了我,我只知道那個瞬間,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我不敢答他的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謝安頓了一下,見我沒有反應,輕輕一笑,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中劃過一個好看的弧度。
本姑娘正要出去,卻看到那個“有些姿色”端著一盞茶跨進了門來。謝安立刻負手而立,警覺地看著她,順帶著還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有些姿色”扭著楊柳細腰,邁著小碎步,“婀娜多姿”地朝著謝安浪了過去。
上回和她用眼神戰了一場之后,我就和檀香打聽了她。她的名字叫巧云。據說,她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被父母賣進了謝園,之后便一直做謝安的貼身丫頭。后來謝安為避朝廷招攬,帶著劉氏遷居東山,她便被謝安留在建康照顧母親王氏。
我跟著謝安回到建康之后,眼見著她日日到謝安的書房里伺候左右,謝安每每都會找個理由將她打發走。后來,謝安的母親病重,她仍只是日日賴在謝安處,謝安動了怒,說倘若她不能好好照看母親,不如送出園子,她才又回去照顧老太太。
我原本并不討厭這位巧云姑娘,只覺得她單相思得甚是辛苦??芍笥H眼見了她在假山后的那出好戲,見著她面對將死之人也能說出那番毫無人性的話來,我便對她十分厭惡起來。
我本來想沖出去對她再次“小懲大誡”一番,可又實在想看看謝安大人究竟會如何應對這場投懷送抱,于是便繼續躲著。
巧云剛挪了兩步,還未近得了謝安的身,便聽見謝安冷聲道:“你來做甚。”
巧云于是停下了腳步,用柔得發嗲的聲音道:“見三爺論了半日的詩文,想必應該是口渴了。原本想著,夫人該是給您送了茶水來,可等了半天不見她身影,奴實在擔心,只好自己端了來,望三爺不要嫌棄?!闭f著她一彎腰,將手里的茶盤舉至眉齊。
她這番話說的好生讓人“佩服”,既表達了自己對謝安的關心,又不動聲色地點出了我對謝安的不關心。本姑娘平生也遇過不少女士手表,論這挑撥離間的功夫,她可排前三。
因謝安剛剛挪動了一下,我現在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隱約看見他仍直挺挺地站著,聽見他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不必了,我不渴?!?
我差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道:他究竟是怎么用一種雅致的姿態表達出一種決絕的味道來的?
巧云見謝安這般態度,立刻跪去謝安面前,將茶盤舉過頭頂,帶著哭聲道:“巧云自幼伴在三爺身邊,照顧三爺飲食起居,盡心盡力,從不曾有過絲毫怠慢。如今三爺不過是去會稽住了些日子,竟連奴端來得一杯水也不肯喝了嗎?”
謝安有些不耐煩了,道:“我不渴。”
巧云一聽聲淚俱下:“巧云的心思三爺難道不知嗎?這么多年,巧云心里想著的念著的只有三爺一人而已。巧云不求別的,只求能陪在三爺身邊,哪怕什么名分也沒有!”
“你將這份心思收了吧,算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真心?!敝x萬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透過縫隙目送謝安離開,然后就看到巧云撒氣般地將案板向桌上一砸,茶盞全被打翻了,茶水潑了一托盤,她也不看一眼,追著謝安也跑了出去。
他們二人走后,本姑娘才從屏風后面出來。這場好戲看得我只覺得心緊緊的,倒是沒那么餓了。
之后,我與謝安同桌吃飯。因剛剛才躲在屏風之后偷聽他們吟詩作賦,又偷看巧云表白,我做賊心虛,所以不住地偷偷瞅謝安。謝安似乎感到我的目光,也向我看了過來,淺淺地一笑。我連忙低下頭裝作扒飯,一不留神,竟嗆了一口。謝安默不作聲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面前。我端過水來,急急地將那杯水給灌了下去。一轉頭,卻對上謝安彎彎笑著眉眼,我覺得尷尬極了,立刻轉過去,不在看他。
俄而,卻聽謝安幽幽地說了句:“那件事情,你莫放在心上?!?
那件事情?謝安說的是哪件事情?是我藏在屏風后面偷窺謝道韞的事情,還是我撞見巧云色誘他的事情?我本想向他問明白,可又覺得無論是哪件事情,都禁不起仔細追究。第一件事,讓我難堪,第二件事,讓他難堪。于是,本姑娘又一次發揮了得過且過的“優良品德”,讓這兩件事情都隨風而去了。
后來,我聽檀香說,巧云的這場表白幾乎傳遍了整個謝園,成了謝園上上下下之后一個月茶余飯后的談資。我因為好奇,稍稍打聽了一下,得知謝園的下人們一共分了兩派,一派認為巧云不守本分,還妄圖以色誘主人,行徑十分惡劣。另一派認為巧云對謝安癡心一片,謝安不肯收她,做法太過寡恩。本姑娘想了想,覺得自己哪一派也不是,只是單純地非常討厭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