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殺手是一個非常古老而特別的行業，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業。

并不是每一個殺手都是頂尖的，就連頂尖的殺手，也有可能死在別人手下。

戲水之人死于水，這本就不難理解。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會流血，沒有人愿意流血，但大多數人都無法避免這種情況，唯有少數人掌握了讓自在江湖里不用流血的訣竅，那就是讓別人替自己流血。

有人出錢，有人賣命，殺手就是在這種骯臟的交易里誕生的。

殺手這個行業也同樣骯臟。這個畸形的、不正義的行業似乎永遠也難登大雅之堂。

這個行業似乎還帶著一種神奇的因果色彩，就好像有人詛咒過這個行業一樣，做殺手的人極少有人善終。

他們不是死在獵物手里，就是死在同行手下。

但江湖里想做殺手的人，卻遠比想做大俠的人要多得多。

很少有人不愿意成為大俠，但每個人都知道做大俠是不容易的。

大俠要義薄云天，要赤膽衷腸，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們不能喊苦，不能喊疼，這本就不容易做到，所以在百年之間，江湖里的大俠寥寥無幾，而殺手卻遍布江湖。

他們終日隱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像草叢里的毒蛇，每天都在等待機會，每天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作為一個隨時可能死掉的殺手而言，擁有朋友是一件非常離譜的事，就連做這一行的人都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向自己的朋友下手，這本就是這個古老的行業自帶的特點。

一個殺手若是犯了心慈手軟的毛病，他難免會死在別人手上。

所以入這一行的人大多都沒有朋友。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想在這個偌大的江湖里立足，顯然是不大容易的一件事。

雖然不大容易，但對于有些人而言，也不至于太過困難。

他們似乎天生就是做殺手的料。

這種人頭腦冷靜，身懷絕技，甚至不小心出了名，光最近三年，這樣出名的人就出現了六個。

出名對一個殺手而言并不是件好事，隱藏在草叢里的毒蛇之所以讓人恐懼是因為防不勝防，而一旦這條毒蛇出了名，也就意味著它已經暴露，它的死期也已不遠了。

但已經出了名的六人已沒法選擇，只能頂著頭皮，頂著比以前更大的危險，頂著并不光彩卻讓他們身價百倍的聲名繼續殺人，于是，程一刀死了，段桐死了，霍獨死了，周大也死了。

這就是他們的歸宿。

周二的歸宿又在哪里？

他似乎已經想好了自己以后的路，于是他扛起周大的尸體消失在了如墨的夜色下，消失在了漫天的黃沙里，消失在了刺骨的冷風中。

“看起來他并不想和我們交朋友。”馮溫玉微微一笑，接著道：“不過沒有關系，我們本就不是奔著他來的。”

馮溫玉和衛義云看著小寶的背影，而小寶在看著已離去的周二。

小寶回過頭問二人：“你們是不是也覺得周二是個蠢貨，是個被人利用了還渾然不知的笨蛋？”

二人似笑非笑，馮溫玉道：“蠢笨倒不至于，但不大聰明卻是是真的。”

“不大聰明”在有些時候和愚蠢是差不多的意思，馮溫玉顯然是不想說的太直白。

小寶搖搖頭，道：“你錯了，我也錯了。”

“哦？”

“我本以為他不理解我話中的意思。”小寶抬起頭悵然說道：“但現在我才發現，他比我要聰明許多。知難而退，懂裝不懂，這才是他的聰明之處，他并不想死在這里，也不想再被任何人利用。而我卻不能走，我一定要殺了趙老太爺和李有福才甘心，他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不想和我聯手。”

衛義云道：“這也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

“你們又為何要殺趙老太爺？”

“也沒因為什么。”馮溫玉笑道：“不過是為了一點金銀珠寶之類的俗物。”

對他們而言，金銀珠寶并不俗。

對他們而言，趙老太爺的財產也不止一點。

小寶笑了笑，道：“五五分。”

“成交！”

（二）

城中，趙府。

院內，整整齊齊的躺著五具尸體，其中有兩具尸體竟如孩童般大小。

趙老太爺走過去，在一具侏儒面上將一張人皮面具撕下來，道：“這人皮面具雖然是人皮做的，卻不是從羅天猿的臉上剝下來的，料他們也沒有這個本事。”

他又走到旁邊費力的拿起那柄大錘，又扔在了地上，道：“這鐵錘最多只有三十斤，和那柄九十二斤的大錘比起來，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趙老太爺轉身回屋，臨走前對李有福道：“你把那兩具尸體送我屋里，我有事問你。”

李有福抓起天絕地煞的尸體跟在趙老太爺的身后，進屋之后，他將尸體扔在地上，然后關上門看向趙老太爺。

趙老太爺卻走到床前掀起鋪蓋，不知他做了什么，床板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一個暗道。

“跟我下去。”

說完趙老太爺已經順著臺階走了下去。

李有福又抓起兩具尸體跟著趙老太爺下去。

即使他心里有很大的疑團，但他還不能問。

密道下面是一個不大的石室，石室里只有一張簡單的木床，木床上坐著一個已經失去雙臂的男人。

此人看起來已有六十多歲，白發蒼蒼，滿臉褶皺。

李有福突然發現這個老人和老胡有點相似，他甚至在想這個人會不會是老胡的父親。

李有福從來不知道趙老太爺的床下有這樣一間密室，更不會想到這里會有一個殘疾的老人。

老人看到李有福之后嘆道：“已經這么大了啊……”

趙老太爺點點頭，指著他問李有福：“你猜他已多大年齡？”

李有福道：“六十左右。”

趙老太爺對那人說道：“老八，你告訴他你多少歲數。”

老八道：“四十有一。”

李有福頗為震驚，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怎么會蒼老成這般模樣？

趙老爺道：“你一定在想，老八為何會蒼老成這般模樣。老八，你來告訴他。”

老八道：“十二年前，我斷了雙臂，如今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里已經待了十二年。”

李有福心中更加的吃驚，他不敢想象，若是他在這密室待上十多年，他不知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是誰砍斷了你的雙臂？”李有福看向趙老太爺，道：“莫非是……”

一個被砍斷雙臂的人，被仇人囚禁在密室里十多年，李有福的心已經沉了下去，但他仍然希望趙老太爺不是這樣的人。

老八道：“是老爺子。”

李有福突然感到一陣失望，他一直覺得，殺死一個人比折磨一個人要高尚的多。

趙老太爺看著李有福沉重的臉色，道：“那你怎么不問問他我為何要砍掉他的雙臂？”

李有福道：“殺人不需要理由，囚禁折磨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

老八笑道：“老爺子并沒有折磨我，是我自己要他這樣做的。因為那時我的兩只手已中了一種叫玫瑰的奇毒，無人能解，毒已經快要擴散到肩膀上了，為了救我，老爺子含淚揮刀砍下了我的兩只胳膊，我才得以保全一條性命。”

李有福心中的陰霾頓時消失，他問：“那您為何要老爺子將你囚禁在這里？”

老八道：“你知不知道蝸牛？”

蝸牛身上的的殼并不是為了囚禁自己，而是為了保護自己。

李有福突然就懂了，趙老太爺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老八。

李有福問趙老太爺：“您為何要帶我來這里見他？”

趙老太爺道：“因為他是你爹的朋友。”

“我爹的朋友？”

李有福看向老八，老八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為什么叫有福？”

李有福道：“我爹希望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

“不錯。”老八又問：“那你爹有沒有告訴你，你的名字是我起的？”

李有福愣在原地。

老八慢慢說道：“你爹和我是忘年交，他長我八歲，我稱他一聲大哥。有件事老頭子一直都在瞞著你，其實那天他本不是偶然路過救下你的。”

趙老爺子道：“當年你爹被天絕地煞追殺走投無路，老八便讓他來投奔我，但我以前名聲不好，你爹說除非我親自接他，否則就是死在天絕地煞手里也不會跟我，你爹足智多謀，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不然也不會被天絕地煞盯上，于是我就親自去接他，等我看到你們一家時，你父母已雙雙遇害。”

老八道：“而透露你父母行蹤的人，就是讓我中毒的人。”

“他是誰？”

老八斟酌片刻道：“他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不過做了天絕地煞的走狗。”

李有福剛要問那個人是誰，老八卻又道：“你知不知道死的這兩個侏儒是誰？”

李有福道：“他們就是我的仇人天絕地煞。”

“天絕地煞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死在了老頭子的手上。”

李有福不敢相信，趙老爺子從來沒告訴他這件事，這么多年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仇人很厲害，他突然有點明白趙老太爺的用意了。

仇恨的確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強大，而他也做到了這一點。

李有福又問：“那這兩個人是誰？”

老八道：“從他們也會天絕地煞斷魂針來看，他們不是天絕地煞的后代，就是天絕地煞的徒弟。”

趙老太爺插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帶這兩具尸體進來？”

李天福搖搖頭。

說完趙老爺子就開始在兩具尸體上翻找東西，找了半天后站起來道：“看來我的運氣不大好，想想也是，天絕地煞也不會把它帶在身上的。”

李有福問：“您在找什么？”

趙老太爺用一塊白布邊擦手邊說道：“你知不知道有種東西叫神功？”

李有福道：“我聽過，但我不相信世上有這種東西。”

趙老太爺道：“那是因為你沒有真正見過他們真正的威力。迄今為止，江湖里只有兩種功夫稱的上是神功，那已經超出了一般高手的認知，其中一種，就是曇花神功。”

李有福道：“曇花神功就是真的存在也已經失傳了。”

趙老太爺搖搖頭，說道：“天絕地煞當年得到的就是曇花神功，可惜他只得到了三卷中的一卷，不然十二年前死的人就是我。”

“曇花神功，有趣的名字……”李有福喃喃道。

老八說道：“曇花神功的威力非同凡響，當年曇花夫人憑借此功統一了中原武林，成為了江湖里站的最高的人，但僅僅一個月之后，她便放下江湖霸業隱去，連同那神秘的功法也一起消失。她那驚才絕艷的神功如曇花一現，卻讓那個時代所有的武林高手黯然失色，后人在傳頌她的事跡時，便叫她曇花夫人，她那失蹤的絕學也就理所當然被叫做曇花神功了。”

沒有人知道天絕地煞為何會得到得到一卷《曇花神功》，知道的人都已經帶著這秘密去了黃泉，或許多年后曇花神功還會重現江湖，但那和李有福沒有一點關系，他甚至對曇花神功沒有一點興趣。

他一直覺得，在江湖里，頭腦永遠比武功重要。

老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似乎忘了問一件事。”

“我沒忘。”李有福看著老八，說道：“我只是不想問。”

“哦？這是為何？”

李有福道：“你們若要告訴我，剛才就會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你們若不想讓我知道，我也不會知道。”

老八嘆息道：“我知道的，你一定會殺了他……”

李有福沒有說話，老八本不必說這一句，殺親之仇，不共戴天。

老八又問：“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李有福道：“我只知道老太爺叫您老八。”

老八凄然笑道：“我姓胡，家中排行老八，十二年前叱咤江湖的胡八爺就是我。”

李有福猛然一震，問：“那趙府的老胡是……”

老八的神色越發凄涼，道：“我父親一共娶了十六房太太，我母親生下了一對孿生兄弟，他比我早出生一點，他是老七。”

李有福的頭在嗡嗡的響。

他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這樣一幕——一對孿生兄弟和他的父親是摯友，老七背叛了三人的友情，將他父親的行蹤告訴天絕地煞，老八也因此差點中毒身亡，在失去雙臂的情況下在這密室生活了十多年，而始作俑者卻和自己成了朋友，這真是莫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