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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世長安(十四)

  • 大西廂
  • 湯娘子
  • 3911字
  • 2019-10-02 06:01:48

崔十安見到了張謹之,于兩人各自安好但心緒不寧的五日后。

南山苑不遠,只要這人愿意,一日三兩趟也不在話下。可上回那般情景,雖然沒有爭吵但終是不歡而散;原由都心知肚明,只是為什么生出了那樣的念頭,確是心不知肚不明。

書里有句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孫延芳話雖不多,但句句在理,字字誅心;當時聽了叫人心頭一動,拍案就起,不管不顧地就往南山苑趕了。

可當真趕到了,心里頭那點沖動頓時就被大門口的“珈藍寺”三字給沖散了,換成了本能的忐忑與猶豫。

您可是覺著看錯了?可沒錯,就是珈藍寺。

這接連五日,崔十安都不曾開嗓上臺,哪里是那么容易想開的?孫延芳既然登門必定是受人之托才特地來說兩句明白話,只要說動了自然就要出門的。

這角兒披上披風,小童油傘一打,主仆二人才出園子就瞧見了張府的馬車。

這一回是熟人,張大少爺的貼身護衛,當日紅楓林接人的那位。

可不是哪家哪戶大小姐的小廝。

這一見著崔十安甭提有多高興了,當下就在雨里行了禮,請這主仆二人上馬車。

我喜歡這樣,冒雨要去尋你時,你已然來迎接了。

——————

一路過來自然也發現了,不是往南山苑去的;可孫延芳說的清楚明白,那大少爺一直在南山苑的。

似乎是讀懂了角兒的不明之處,礙于小童馬夫等人在旁,這護衛也說得隱晦。

“主子說,換了新的紫砂壺來請您喝茶。”

旁人不懂的意思自然只當尋常客套話聽了;崔十安上了馬車,隨著風雨顛簸思緒飄忽。

記得南山苑的茶具最是精美,一看就是這大少爺用了好些年頭的;從燒水的泥爐銅壺,到煮茶時環擊湯心以發茶性的茶莢,甚至連碎炭的六棱炭撾都是靜心打制的。

或許是承了張府長者的傳統老派,自小耳濡目染注重茶湯顏色,飲茶就像寫詩作畫一般享受,多多選用青瓷。

現如今老派長者漸退,青年才俊們自然有自個兒鐘意的新玩意兒;紫砂壺這樣的物件兒,注重“香”與“味”,后隨之興于眾,常用招待客人,繁瑣的煮茶手法也被許多人所淡忘。

實非他大少爺鐘愛之向,十安從沒在南山苑見過紫砂壺。

唯一一次,咱這大少爺用紫砂壺泡的茶就是那次珈藍寺內紅楓林后的佛殿了。

南山苑眾人皆知,又何況是他青梅竹馬的發小;唯獨那處佛殿偏房,是他們兩人不為人知的秘密。

說來幼稚吧?

自然是幼稚,可人不都是受其所惑嗎?

許多事看著錯,亦或不值一提;可只要你眼中歡喜,心中看重,那就值得。

馬車顛簸也不過一城頭尾,轉眼就到。崔十安下了車駕時,微雨蒙蒙,小童持傘陪同。

小童站著有些發愣,抬頭看看大門再側頭看看角兒,撓著后腦勺有些不耐煩,來了就進去唄,站這兒愣著算個什么說法,不進去干看著頂個什么用。

崔十安的云綢鞋底上一階再退一階,如此反復,不過三步石階猶似百里長河。

“誒!張少爺!”

小童的驚聲兒傳進這位角兒的耳朵里時,角兒垂首低眸看著眼前的墨色皂靴失了神。

或許沒有失神,只是明知來者何人,更是不知如何面對。

“還不進來。”

這話音才落,這墨色皂靴就抬底轉向往里走去。

聽著聲音沉了些,還有些啞,正是換季的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喝些祛燥的湯。

前面猶豫時的不安,聽著聲兒的失神,皆比不上這會兒一想到他這嗓子啞得必定澀痛的感覺;還有猶豫個什么勁兒,自然抬腳就追。

食五谷,嘗疾苦,不敢說無畏天地,好歹也算是有勇知方。

人的弱點不算少,算一算也都是小毛病不足為慮,唯獨一點不可輕視;動心起念是大忌,避之不及,藏無適處,傷人性命。

道理規矩一套套,說起一套做起一套,一見到人來就只顧著跟人走了;哪兒還顧得上什么自尊驕傲,規矩道理。

瞧,兩分心散一步之距就跟著進了佛殿。

他仍坐在窗前席上,銅壺燒著水緊著他手邊兒滾出熱氣;記得南山木屋,臨窗煮茶坐在他面前那個位置的是蕭家小姐。

心里那道坎兒過不去的不知是倔強還是不屈。

崔十安走近,沒有落座沒有言語。

他一抬手就把人拽到了身邊兒,這手勁兒緊得崔十安這腕袖都皺成一團了。

“撒開!”

他崔十安也不是沒脾氣的。

“你撒開!”

憑什么你大少爺一句話沒有就當做過去了?

“再不撒開我撒潑了啊!”

這可是你逼的!

十安一惱,抬起被拽得緊緊的右手,一低頭張口就對著咱大少爺的左手腕兒給狠狠咬了下去!

嘶——

他抿唇偏頭,疼得眉心緊皺也不松手。

這血絲溢出,血腥味頓時在口中彌漫開來;崔十安松了口,看著咬痕又禁不住酸了鼻尖兒。

氣道:“你疼你就撒開,什么臭脾氣?”

水開了。

他舒了口氣,像是終于疼過了的放松;抬起右手往茶壺里倒了水。

“你不是要撒潑嗎?”

本來是想說,咬個痛快就別生氣了。

“隨你高興好了。”

算了,哄人開心的話也說不出口。

崔十安被他這幅從容模樣給氣得不輕,看那單手泡茶清杯的手法還真是嫻熟自在!

“你少在這哄人好聽!”

白費心思還心疼您嘞。

“我告兒你,再不撒開我當真撒潑給你看!”

真是越說越氣,最后一句吼得咱們角兒歇斯底里,換了常人可就破了嗓了。

這茶頭一泡得倒了潤潤杯子,大少爺左手握著他的腕兒,右手只管泡茶。

不慌不忙地端了一杯放到崔十安眼前,再端一杯在鼻下橫掃一吻,吹了吹面兒上,淺嘗了一口。

道:“撒潑吧。”

放下杯盞,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我慣著你就是。”

崔十安犯懵了,胸口心跳猛顫了幾下;這一句話,清楚明白不拐彎兒的語氣倒讓人不知如何作答。

“你…”

十安低下頭,盯著他攥得緊緊的手,清瘦修長,青骨隱隱。

“我…”

該說點什么好呢;你我誰人有錯,今日過后可還有來日?

“我慣著你撒潑。”他又說了一遍,低眸看著崔十安的發束,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仍是鼓起了勇氣:“你也慣著我的臭脾氣。”

誰要慣著你的臭脾氣…

崔十安忽而笑了起來,眼淚如珠一顆接一顆地打在他的手背上;瞧這大少爺的手就是好看,雖然清瘦顯骨但白皙細膩,水珠一打瞬時碎裂滑落,留不住。

“謹之…少爺。”

不止是出口的話斷了氣兒,還是他心頭一痛咬了唇。

四字一頓。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之間有了心照不宣的稱謂與暖意,沒有少爺與名伶的疏離。

謹之仍握著他的腕兒,只是聽了這一聲“少爺”,氣息一亂時松了手勁兒。

“少爺。”

十安仍舊低著頭,抽出了一直被握得緊緊的手腕兒;雙手一攏將他的微涼的左手裹在自個兒雙手掌心里仔細揉搓著。

謹之的指尖是涼的,但掌心很暖;不同于十安,一雙手腳終年冰涼。從前幾次相約,雖然沒有相握而行,但并肩而行總有碰撞,崔十安一直覺得他是暖的,今兒倒是反過來了。

“大婚將至,當珍重。”

崔十安說。

這幾日在園子里,他不曾登臺唱戲,甚至連小童都不敢在跟前兒提半句張府姻親婚事;雖然不知原由,卻能感覺到角兒的壓抑。

有些人不哭,不是不難受,是為了忍著。

“十安今日來,是為了恭賀我?”

他原是垂眸望盞,覺著掌心越來越涼;許久不見回應,抬眸側首看著崔十安。

“是嗎?”

既有膽子勸我珍重,那便請再應一次;你崔十安是否當真,恭賀我大婚在即之喜。

十安握著他的手,風由剪窗入堂,揚起兩人青色發帶交纏而舞;這眼眸通紅,咬唇壓抑的難過可盡數掩在風舞青絲下。

你還要我如何應答。

“記得頭一回…在珈藍寺。”

“那時也是大雨滂沱,我自紅楓林一路奔向你。”

“添水時,無意被小香爐燙傷,打了杯盞茶香四溢。”

“你給我上藥時對我說:再也不會了。”

這話雖然說得斷斷續續,但兩人心有靈犀自有思量;十安閉了閉眼聽著窗外雨聲,恍若回到了那日大雨如注紅楓盡濕的珈藍寺。

彼時相似非此時。

他仰頭半抬眼眸,鬢角碎發細細碎碎擋了眼,讓人看了生怕這眼睛落下淚來。

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不該有的念頭本是不該,相識一場已是恩賜,又怎么還能妄求。

謹之沒得選,他又何嘗有的選。

記得書里有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兩人四目相對,情愫莫名,酸澀不止。

“師長愛護,乳名長安。”少爺看著他,眼底起霧看著連輪廓都朦朧了許多。

“母親說,是常樂安康的寓意。”

少爺右手離了筆墨琴茶,覆在了十安臉側;從未這樣近,向來那樣遠。

十安眉眼一彎落下淚來,唇角兒上揚笑得歡快:“好名字。”

少爺一低頭,兩人額心相對,屏息晗眸時似乎只剩心跳與雨聲。

“可父親說:乃盼我博采眾長,修己安人。”

外頭腥風血雨,眾人望你安內攘外,唯有母親一人盼你喜樂安寧。

十安不再開口,靜聽著他一字一句說這一生的身不由己。

“我生來淡漠,一向只知家族為先,恪守己任不敢忘卻。”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十安也不敢聽。

“我知道。”

十安道:“我都知道。”

所以,剩下的路就不能陪你走了。

兩人靜坐無言,似乎額心相對之處心意相通,免去千言萬語。

雨停了一陣又落了一陣,十安不曾不放手片刻,只想把掌心最暖的溫柔給他。

少爺,你的十安見過人間百態,唱過俗世冷暖,早就涼透了;雙手一攏,掌心唯一的那點兒溫柔也用來暖您了。

十安從不覺的這是不該想的念頭,人活于世已是百般無奈,唯有這么一點能不受人約束又怎么還能說是不該呢。

說不出口的話并非恥辱不堪,正是不敢辜負而不能輕易說出口,珍重萬分。

延芳是重情之人,愛妻如命,最能懂相思之苦;愿承謹之所托上門當了說客不是因為多年相識之誼,只是為了能看著他們二人有一個開始。

原以為是開始,卻不曾想,兩人都是為了結束。

這一壺清茶,是為他日相逢不相識的道別。

雨停了,該送人走了。

誰知這一出佛殿,電閃雷鳴又猛地下起了大雨,油紙傘太過單薄,遮不住兩人肩頭風雨。

罷了。

遮不住就由他去吧。

十安握著他的手,與之并肩而行;一把油紙傘,走得緩慢且沉重。

這大雨滂沱,紅楓落葉陰雨天里顯得格外明艷溫柔。

“好了,就到這吧。”

紅楓林路不算長,到此為止吧。

瞧,他的馬車就在不遠處侯著呢。

原本是他握著謹之的手,臨要走了,反倒松不開手來了。

咱們少爺啊,鼻息一酸,掌心猛地一緊不愿松手放人走。

來的是你,握著的也是你;怎么要走的也是你,先松手的還是你。

風雨漸盛,兩人衣擺鬢發盡數濕透。

十安看著他,紅著眼一字一句道:“紅楓盡頭,到此為止。”

“你我此后,相見不識。”

他眼看著十安抬手使力,一點一點地掰開兩人交握的手;不愿放手,卻也不曾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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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算你我十指相扣,走過紅妝十里;此后風雨落葉是你,陽煦山立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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