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這棟二層小樓的內部將會全面呈現出設計師腦袋中那些不可思議的奇妙創意,沒想到走進來才發現里面的陳設與裝修卻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大約五十個平方的客廳鋪著原木地板,墻面潔白,天青色的布簾靜靜收攏在窗戶兩側,窗戶上的玻璃干凈透明得如同不存在,東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水彩畫,水彩畫描繪的是雨中廣袤的非洲平原,金合歡樹零星點綴其間,光影深處有一隊象群緩緩走過,畫面意境遼闊深遠,論畫風應當歸為印象派的范疇。窗戶下面是組米色的布藝沙發,前面擺著張紅褐色的木質茶幾,除此之外不見其它家具,客廳周圍擺滿了各種盆栽植物,高矮錯落繁盛翠綠,有些還開了花,我能叫出名字的大約有一半,剩下的就不知是什么品種了。設計師把我帶來的食材放到廚房后領著我在房子里參觀了一圈,所有房間的布置都是同樣的樸實無華毫無特色。緊鄰廚房的餐廳中間孤伶伶一張長方形餐桌和六把椅子。書房里只有寫字臺,一把藤椅和裝滿書籍的書架。二樓有個由陽臺和小客房改造而來的陽光房,巨大的玻璃窗透射進白晃晃的陽光,鋪著與樓下大客廳同樣的原木地板,一把搖椅,養著五顏六色孔雀魚的有機玻璃大魚缸,一部組合式音響與堆成山的CD唱片和書籍。她的起居室則更絕,地上一層榻榻米,靠墻有個對拉門式的連體衣柜,緊挨著還有個小梳妝臺,此外什么都沒有。物品最豐富的地方還要數她的工作室,中間一張白色的大工作臺,上面滿是各種文具工具和卷起來的設計圖紙,旁邊立著個大畫架,墻上交叉鑲釘著五層擱物架,長短不一錯落有致,上面有部徠卡單反相機和大小各異的幾個鏡頭,還有一臺小巧的佳能數碼相機,移動硬盤,數據線,幾摞規格不同的各式紙張,此外就是些車模和手辦玩偶及書籍,窗邊的桌子上有一臺蘋果電腦,還有彩色噴墨打印機和傳真機,地板上和桌子上都摞了不少書。工作室四周的墻上貼了不少素描畫稿和設計圖,既有平面的視覺設計,也有立體的構件組合設計,還有些珠寶飾品的設計畫稿。所有這些無一不是構思精巧立意獨特的杰作,線條明快張力十足,造型乍看好似極為簡單,但細細品味之下就會發現整件作品極富韻味,不管是表現手法還是色彩搭配,又或者是整體結構的搭建與細微枝節的雕琢,都有種浪漫不羈自由無束的情愫從中不斷涌現出來,她的作品能夠在瞬間將最重要的主題與內核明白無誤的擊入觀賞者的心中,讓人一眼望去便永遠不會忘掉那種別致獨特而又含蓄的美感。除了這些,整座房子里出現最多的東西就是各種植物和書了,若是將那些生長茂盛的植物移開去,那整個房子里的景觀簡直就可以用空曠來形容了,別說什么特色裝修了,簡約得甚至都稱不上具有風格。
參觀完了房間轉回客廳,設計師招呼我坐到沙發上,然后去泡了兩杯綠茶出來,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然后將杯子遞了一只給我。
我接過杯子喝口茶水潤了潤干燥的喉嚨,“這房子是你租的?”
設計師搖搖頭,“不是,這房子是我自己的,十年前父母離婚的時候從父親那兒分過來的。怎么了?”
“那你母親呢?”
“前年春天的時候去世了。”設計師的神情明顯滯澀了一下。
“對不起。”
“沒什么,已經適應過來了。”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后笑了笑。
“你一直住在這兒?”
“嗯。”
“也就是說這座房子首先是你的家,然后才兼做工作室的用途?”
“沒錯,你究竟想說什么?”
“這哪里像是個設計師的家啊?我以為設計師住的地方即便不是到處都充滿創意,那也要讓人進來感覺眼前一亮吧,至少也得有點溫馨的家居氣氛,雖說崇尚簡潔并無不妥之處,可你這家里也是在是有些簡潔得過頭了吧,昨天你不是還說生活不能被無聊和平淡填滿么?”
設計師笑了起來,“又一個掉進慣性思維陷阱里的小可憐,誰規定設計師住的地方就必須要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難道不是嗎?哪怕是園丁鳥在筑巢時還要費盡心思的四處搜刮材料打扮一番,更何況是內心充滿表現欲的人類?這就像超級名模總是衣著光鮮,體育評論員喜歡隨時談論經典賽事,基金操盤手嗜好在人前評估市場走勢,人人都想在日常活動中最大程度地彰顯出自己的職業魅力。一個人若是愛著自己的職業,那必定可以從其居所與行為和生活模式中發現與之相關的痕跡,而你房子里的擺設卻簡單得不像話,這要不是看了你工作室里的那些設計圖和畫稿,我都不相信你是搞藝術設計的。說你是個花匠倒還差不多。”我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你的描述非常有趣。”設計師點點頭,“可那只不過是一般大眾流于表象的思維方式,或許很多人都喜歡受人注目的感覺,但我的確不喜歡自我炫耀。那種在生活中刻意裝飾自己和身邊的事物,盡一切努力來提醒別人關注自己身份的事情太過低俗,我可是死活做不來。其實在生活中保持這種至簡主義好處多多,最起碼它能夠使我長久保持旺盛的工作狀態和創作欲望。”
“哦?”我把身體姿勢調整了一下,以讓自己在沙發上坐得更舒服些,“愿聞其詳。”
設計師用右手食指著自己的額頭,說道:“無聊與平淡只是一種主觀體驗,它是從這里產生的,而非是外部的影響力所能左右。簡潔并不等同于單薄,在多數情況下它反而是極致精粹的體現。三流的設計熱衷于制造噱頭,二流的設計追求體驗,真正的一流設計則是呈現本質,只要抓住了事物的核心,再以恰當的技巧與手法加以雕琢和描述,精彩的部分便會自動展現于眼前,此項原理不單適用于設計領域,對于所有藝術創作而言亦是如此。但這種事情說著簡單,真正做起來卻非常之難。知道對設計師或藝術家的職業生涯而言最重要的素質是什么嗎?”
我想了想,問道:“是捕獲靈感的能力嗎?”
設計師搖搖頭,“所謂靈感那東西極不靠譜,只有最末流的笨蛋才會動不動就搬出這個詞兒來唬人。這玩意兒就和地上的狗屎一樣到處都是,想要的話一天里隨便都能掃出十幾斤。”
我被她如此犀利的比喻給逗樂了,“那你指的是什么?是強大的動手能力,嫻熟的技巧運用,厚重的專業知識累積,還是豐富新奇的想象力?”
“每個優秀的設計師都必須具備以上素質,這些都可以通過后天的訓練得到加強,就算完全掌握這些能力的也只能算是高超的手藝人而已,不過若想要從技藝嫻熟的手藝人蛻變成一名偉大的藝術家,最終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卻是直感力,它非常稀有,不是單純依靠訓練就能獲得的東西。它是天生的對事物內在本質的直覺感受力,是夠破開花哨表皮,穿過混亂假象,直插關鍵所在找出事物核心的利器,它才是藝術家的命根子。剔除雜物提取精粹,展現出表象下最本質的影響力,這是藝術家的終極目標與生存于世的意義。靈感與直感力的區別就在于后者具有前者所沒有的延展性與可持續性,靈感只是受到外界刺激時所產生的被動性短促感受,直感力卻是一種自發主動可持續進行的思維能力。藝術源自生活,人們每天從外界獲取的信息在經過大腦處理后會產生出成千上萬個念頭與思維片段,這些都可以被稱之為靈感,可為何成為頂尖藝術家的人卻那么少?對于多數人來說靈感只是偶爾飛濺出的小火花,稍縱即逝,即使抓得住也很難理解那火花中所包含的意義,更加無法使之衍生壯大并持續下去成為長久充足的創作資源,因為他們缺乏直感力。直感力既是工具亦是燃料,它在頭腦中為我們建造完整而正確的思維模式,提供能源與動力,它是對事物本質的理解力,理解力才是想象力的基礎,不能理解眼前的事物就無法更深入的延展想象,沒有想象力又如何能運用多樣的藝術語言去描述事物的本質?所以只要直感力足夠敏銳,即使沒有所謂的靈感火花真正的藝術家也能夠依仗理解力在各種事物之間搭建橋梁,尋找線索理清關系,發掘出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要保持這種敏銳的直感力就要時刻維持心境的空明自由,能夠隨時接受新的知識觀念并對此加以思考和判斷,只有從不同角度去觀察各種事物并努力尋找其中的關聯,才能不斷地創作出優秀作品。房子的裝修簡單,那是我不想長久拘泥于單一形式的禁錮之中,我以此來提醒自己要時刻保持敏銳的觀察和想象思考能力。人只有在停止思考與觀察的時候才會感到無聊,而我的生活無時不沉浸在觀察和思考當中,又怎么會被平淡所填滿呢?”設計師在沙發上支起一條腿來,抱著胳膊看著我說道。
清晰透徹,直觀易懂,是我聽完這番話的第一感受。她不但向我這個外行人說明了藝術家工作的實質,同時也傳達出了自己的人生哲學,還捎帶著批判了多數文藝人士都推崇備至的靈感論,并且形象的描述出了直感力的運作方式。當真是好聰明的腦袋瓜,我對她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那現在應該稱呼你為設計師還是大藝術家好呢?”
“我現在啊,頂多算半個藝術家,整個人還在蛹里包著哪。”她笑嘻嘻的說道。
我站起身來,跟設計師說要去廚房先將部分食材處理一下,不然等到中午現做的話怕是來不及。她聞言立即從沙發上蹦下來說要和我一起去做飯,看看我的手藝,要是做得好的話就順便學兩招。進了廚房,我正要從袋子里把食材取出來,她突然大叫一聲:“等等,剛才去接你的時候有個最重要的問題我忘記問了,你出門之前在家里洗澡了沒?”
“你真就怕蜥蜴怕到了這份兒上?”
“廢話!你到底洗了沒?”
“真服了你了。放心,不止洗了,連里外的衣服都全部換了新的,不信你聞聞。”我把胳膊湊到她的鼻子底下,“現在一身香皂味兒。”
“不錯,算你守信。”她真還把鼻子湊上來聞了聞。
得到她的確認之后我頗為無奈的抽回胳膊,然后從袋子里將各種食材和裝著香料的玻璃瓶拿了出來,放到了切配臺上面。對于她家的廚房我可是相當滿意,這里面的所有設備都是極為現代化的整體安裝,色澤明快線條硬朗,不銹鋼臺面冷峻光滑,物品擺放合理拿取方便,烹飪用具種類齊全各就其位,水槽寬敞內外潔凈清爽,在陽光的照射下,連電冰箱都像是剛從滾筒洗衣機里拎出來一般簇新雪亮,站在這里的感覺就和進了美食節目的演播室沒什么兩樣。
“你的廚房里頭怎么會如此干凈?你在家從來都不做飯的嗎?”我依次將西紅柿,黃瓜,胡蘿卜,蘆筍,綠豆芽,口蘑,土豆放到水槽里,邊清洗邊問道。
“當然要做飯的了,不過我到家政公司雇了人,每兩天過來做一次清潔。我不能忍受廚房里到處都是油膩膩的,只要想起來就渾身難受。”
“做飯哪能沒有油煙,除非你不沾油腥,不炒菜。”
“真讓你說對了,我在家里很少炒菜,向來都是燉,煮,蒸,或是蔬菜沙拉,煎蛋都不做,最多到了冬天涮個火鍋。”
“那這個烤爐呢,你也不用?”
“當初裝它是圖新鮮,招待朋友用了幾次,發現事后實在不好清理,就懶得再用它了。”
怪不得這房子里干凈得不像話,原來是因為你有潔癖。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麻煩拿兩個盆給我,謝謝。”洗完了菜,我向她說道。
設計師從櫥柜中拿出兩個小號不銹鋼盆遞給我,我將蔬菜裝到里面,放到了切配臺上,又讓她找了幾個盤子出來備用。我蹲下身打開烤爐來看了看,里面很干凈,大小也合適,我把烤盤從里面取出來放到桌上,然后接通電源將溫度設定在220℃進行預熱。我從袋子里把早上提前在家處理好的羊肋排拿了出來,我問設計師家里有沒有燒烤用錫紙,她歪著頭想了想,轉身出去搬進來一張椅子,她站到椅子上打開了上面的櫥柜,從里面翻出了一大卷錫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撕了一截鋪到烤盤中,把羊排依次擺上,又把胡蘿卜和土豆削皮改刀后放在了羊排的周圍,從帶來的調料中找出自己調的醬料倒在上面拌勻,又撒了把干迷迭香上去,最后撕了一張錫紙將羊排覆蓋起來并將上下兩張錫紙的四邊仔細對折握好。
烤爐的預熱需要時間,我將裝著羊肋排的烤盤放到一邊,設計師在旁邊問道:“接下來干嘛?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了,都說了這是我的賠罪午餐,哪好讓你動手呢。所以出力的部分就由我來負責,你只管吃就行了。”
“那你的動作最好快點,我早上只喝了瓶牛奶吃了幾塊餅干,就等著你這頓了。”
“不至于吧?”
“肚子餓了吃起飯來才能更香嘛。”
“真有你的。”我加快速度開始切菜,西紅柿切成了塊,黃瓜剖開削去瓤心,切成了五公分左右的細條,蘆筍和口蘑都切成了薄片,昨晚提前在家泡好的木耳也拿出來切成了絲,最后剪了干辣椒段,切了蔥絲蒜片和姜末,所有這些蔬菜切好后分類裝到了盤里備用。我接著把大米拿出來倒進盆中開始清洗,反復洗了五遍直到洗米水變清之后將水濾凈,把米倒進煲飯鍋中。這時烤箱的溫度也已經升了上來,我把裝有羊排的烤盤放了進去,看了看手表,記好了時間。“這要烤多久?”設計師在旁邊問道。“兩個小時,到十二點就可以出爐了。”我對她說道,“要不你還是到屋里等著吧,你那么愛干凈,我做菜的時候別再把油煙嗆到你身上。”“不打緊,難得你來一趟,今天就當觀看真人廚藝秀了。”“那隨你便好了。”
要做的東西著實不少,我不敢怠慢,趕緊把蝦夷貝和多寶魚拿出來放到水槽中清洗處理完畢,多寶魚改上花刀裝盤撒上姜片蒜片放到旁邊,再把蒸鍋添上水放到爐灶上準備好。接著我把雞胸肉洗凈放到案板上順著肌肉的紋理切成了肉絲,裝到盤里撒上一點鹽抓勻后放到了旁邊。在我切豆腐皮絲的時候,設計師把我帶來保溫杯從袋子中翻了出來,她扭開蓋子聞了聞,“這里面是什么東西?”
“是從我家那兒的韓國料理店里買的牛尾湯。麻煩你找個小湯鍋把它倒進去放到灶頭上燒著好嗎。對了,別全倒進去,留下三分之一。”
“好嘞。”設計師按照我的吩咐燒上了牛尾湯。等到湯燒開了之后我把切好的油豆皮放了進去,再次燒開后我將火力調小,進行慢火熬煮。利用這時間我用辣椒汁,香醋,糖,白酒,鰹魚汁,還有蒜蓉一起做了個腌汁把黃瓜條腌了起來。豆皮絲煮了五分鐘后我將火關掉,把豆皮絲盛了出來,把鍋里的湯倒掉后刷干凈放到了櫥柜中。我拿過炒鍋放到爐灶上,往鍋里倒了油開火燒熱,把雞肉絲放進去炸至金黃色后撈出控油,然后關掉火把多余的油倒進空碗中。忙完所有這些準備工作后我轉身到客廳去喝了一杯水,回來的時候設計師正捏著一小撮雞肉絲往嘴里送,我笑道:“餓得忍不住了吧?誰讓你早上不正經吃飯的。我看你還是先出去吧,要不然等不到開飯這些東西就被你吃得差不多了。”
她沒搭理我的話茬,直接問道:“接下來做什么?”我看了看表,把煲飯鍋中添上水,然后拉著設計師回到客廳繼續喝茶聊天。過了二十分鐘等大米泡好后我回到廚房接通了煲飯鍋的電源順便點燃了蒸鍋下面的灶頭。我點燃另外一個灶頭,放上炒鍋,燒熱后倒了半勺油進去,先丟進一小把海米炸香,再依次放進干辣椒段和蔥姜絲煸炒,炒辣椒時從鍋里冒出的煙把站在旁邊設計師嗆得不住咳嗽,直接掉頭跑了出去。我笑了笑,轉而把綠豆芽,雞肉絲,豆皮絲一起放進鍋里,翻了幾下后加了一勺鹽進去炒勻,然后把剩下的牛尾湯倒上蓋鍋燜了兩分鐘,最后大火收干湯汁淋上花椒油翻炒了幾下后裝到了盤里。
接下來我將鍋刷干凈,重新倒了小半勺油進去燒熱,放進蔥花爆香后把西紅柿塊,木耳絲,口蘑片和蘆筍片一起丟到鍋里加鹽翻炒,炒出香味后加入清水,趁水開前的時間我打了一個雞蛋的蛋液,用水調了小半碗淀粉,切了香菜段。大約十分鐘后湯已經燒開了,我將調好的淀粉倒進鍋里勾芡,等湯再次燒開后將蛋液細細淋了進去,一邊淋一邊攪動鍋里的湯,這是做蛋花素菜湯的訣竅,在勾芡后汆的蛋花會呈現出非常好看的飛絮狀,而且喝起來的口感也會更加好。我嘗了嘗湯的味道,咸淡正好,便將香菜和紫菜放進去攪勻后盛到了陶瓷湯盆中。蒸鍋此刻已經燒開了,我打開鍋蓋,先將蝦夷貝的盤子放到下層,再把多寶魚放到上層箅子上蓋好鍋蓋。大火蒸了十分鐘后魚香味已經從里面飄了出來,我關掉火,揭開鍋蓋戴好隔熱手套把魚和蝦夷貝從鍋里端了出來,潷掉多寶魚盤中的湯水挑出姜蒜片,重新撒上蔥絲和香菜段淋上生抽后再澆一勺熱油,清蒸多寶魚就算大功告成了。蝦夷貝無需再做處理,只要附上一碟姜醋便已是最完美的搭配了。米飯這時也煲好了,我把泡在腌汁里的黃瓜撈出來擺到盤中淋了幾滴香油,然后盛了兩碗米飯,把這些飯菜逐一端到餐桌上。坐在餐桌邊的設計師看見我端著飯菜出來,手中各握一根筷子振臂高呼道:“開飯嘍!”
她的這副舉動神態可謂孩子氣十足,再配合著她小巧的身材,讓我差點就想伸手過去摸摸腦袋說聲:“小朋友真乖。”當然這想法并未付諸行動。坐下后我盛了碗番茄蛋湯遞給設計師,她接過去舀起湯匙喝了,然后放下湯匙,用筷子夾了口魚肉,吃了兩條黃瓜,又吃了口米飯,最后挑了一筷子炒三絲,在嘴里嚼了幾下然后咕唧一聲咽了下去,沖我一挑大拇指:“好香的味道,好棒的手藝。果然做飯這種事情還是得找男人來干才像話。”設計師從盤子里拿過一只蝦夷貝,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肉放到姜醋中蘸了蘸送到嘴里,直夸好新鮮,說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離開餐桌拐出餐廳不知去了哪里,沒多久她抱著個挺大的白瓷酒瓶回來了,手里還有兩個小酒盅。
她拔出瓶口的塞子倒了兩杯白酒出來,然后遞了一杯給我,“這么好吃的飯菜沒有酒怎么行呢。嘗嘗,我從沖繩帶回來的,是那邊一對老夫婦做的,住的地方那叫一個偏僻。這酒完全是天然原料純手工釀造,這些酒是他倆五十歲那年釀的,從那以后就沒再做過,這些酒已經窖藏了二十年以上,味道好的不得了。”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酒水入口順滑,味道清辣甘爽,酒精度雖不太高,但散發出的香氣卻是厚而不斷,回味綿延悠長,確實當得起美酒的贊譽。
“這么好的酒在當地的名氣恐怕也小不了,想必也是好價錢吧。”
“沒花錢,白送的。其實他的酒在當地根本不出名,因為不是拿來賣的,所以也沒多少人喝過。”
“你和那老爺子之前就認識?”
“不認識。”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還白送你這么好的酒?”
“噢,其實也不是特意去找的。我那天下午本來是出去散步的,路上想到幾個問題后就開始琢磨,結果想得太入神就走迷了路,瞎轉了半鐘頭后稀里糊涂偶然間撞進他家去的。開始只想歇歇腳順便問清楚回旅館的路,但后來和老夫婦倆聊了幾句之后發現彼此之間很投緣,一下子就聊到了傍晚,留我吃了頓飯后老爺子親自開著輛跟他同樣老的美軍野戰吉普把我送回了旅館,道別的時候聽說我兩天后要回國,第二天一早便又趕來旅館送了兩瓶酒給我。”
藝術家的行為方式與人生際遇果然不可預測。
“你還會日語?”我問道。
“我哪里懂什么日語,和那老爺子聊天時用的是英語。二戰結束后沖繩群島一直被美國占領統治到1972年,老爺子說他小時候在美國人辦的學校念過書,后來在美軍基地里工作了四十多年,因此說得一口流利英語,閉上眼睛聽的話,比我在沖繩遇到的美國佬講得還要地道。”
“這算不算是你人生中的一次驚喜?”
“毫無疑問。”
“那今天我做的這頓飯可有滿足你期待驚喜的心情?”
“好像還差了那么一丁點兒。”設計師瞇起一只眼,笑著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量出一小段距離。
“差了什么?”
“烤羊排我還沒吃到啊。”
我一拍腦袋,險些把這茬事兒給忘了。看了看表,時間已經到了,我起身去廚房關掉烤爐的電源,戴上隔熱手套將烤盤從里面撤了出來,剪開錫紙,濃郁的肉香味頓獲自由,瞬間便充滿了整個房間,我使勁了嗅了兩下,捏起一小塊肉嘗了嘗,酥嫩軟爛脂香四溢,嚼在口中的感覺相當不錯。我用食品夾把羊排胡蘿卜和土豆夾到盤中,端到了餐桌上。我放下盤子,設計師拿起塊羊排咬下一口嚼了幾下,然后看著我也不說話,面無表情地只是搖頭。我以為她對這羊排的味道不滿意,問道:“怎么,我烤的羊排不合你口味?”
“不是,這羊排實在太好吃了。”
“那你為何搖頭?”
“意思就是想不到會這么好吃嘛。怎么,剛才看見我搖頭是不是覺得提心吊膽的?”
“是啊,還以為設計師大人你不喜歡呢,生怕自己的一番心思白費了。”
設計師聽了我的話很是高興,一口喝掉酒盅里的酒,支起左手拖著下巴看著我問道:“你真的這么在意我的感覺和評價?”
我點點頭,“畢竟我做這菜是專門用來向你賠罪的,如你不滿意那豈不就是我沒有誠意敷衍了事嘛。再說我這人向來嘴饞,可又不能一天三頓都跑出去下館子,有道是想要順口自己動手嘛,所以從小就喜歡自己琢磨菜譜學著燒菜,也算是我的一大愛好,不過我還從沒在外面做過飯,向來都是按照自己家里人的口味做的。今天到你這兒來獻丑心里當然沒底了,誰不想自己辛苦忙活出來的勞動成果得到肯定?你是做設計的,應該也能體會這種心情吧?”
“就這樣?”
“是啊。”
“你這家伙肯定是到現在也還沒記住我的名字吧?”她的表情瞬間由晴轉陰。
“干嘛突然冷不丁的問這個?”
“瞧你那心虛的德性就知道沒記住!我叫什么名字?快說!”她挽了挽并不存在的袖子,伸手“啪”的拍了下桌子,大聲喝問道。
這女人怎么說翻臉就翻臉?我撓了撓下巴,苦笑著說道:“我的設計師大人,咱倆有必要非得在名字記住與否的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嗎?您至于劍拔弩張的拉這么大架勢么?”
“對于這個問題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就有你好看的!我的名字又不是多難記,總共才就三個字兒。千萬別跟我說你患有某種特定類型的失憶癥,這可不是《初戀50次》,你老人家也不是Drew Barrymore!”
我嘆了口氣,“真是要命。既然這樣,我問你個問題,名字這東西可是無法更改的?”
設計師將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抱著胳膊點點頭,“聽這話就知道你有一肚子的歪理等著我呢。嗯……不過我倒覺得越發有些意思了,說吧。”
我思忖了片刻,開口說道:“名字這東西也就是個代號,叫張三也好李四也罷,無非是用來呼喊的稱謂,天下重名者數不勝數,可你卻不能把所有同名同姓之人視作一人,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個體。正如你剛才所說,萬物皆有表象本質,因此姓名即是表象,而具有獨立意志的生命體則是本質。只有通過你這具活色生香,明艷動人的血肉之軀所表達出的思想,語言,情緒及一切行動才是你自身存在于世的證明,我也是通過這些方能與你建立聯系和感情并產生友誼,單憑三個漢字是傳達不出這些情感信號的。譬如歷史中那號稱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四大美人,即使代表著她們絕代芳華的姓名能夠流傳百世為億萬人所稱頌,但到得現在我也不可能從中感受到絲毫鮮活的生命氣息。你可以給自己起上幾十個名字,但真正能面對面交談,并讓我記在心里刻入腦髓的卻是你這個真實的人,而不是那個被印到身份證和卡片中的名字。親愛的設計師大人,您看我說得對嗎?”
設計師呱唧呱唧的拍起手來,哈哈大笑道:“你地,大大的狡猾!居然能厚著臉皮用我的觀點來為自己的健忘做辯護,還講得這般頭頭是道,讓我都沒法再說什么了。一個人最難駁斥的即是由自己所提出的觀點嘛。這等隨機應變即學即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本事,小女子我當真是自嘆弗如。還有,當面夸女人的美貌賽過四大美女的話我可聽太多了,全部千篇一律假到不行,讓人磨得耳朵都起膩了,但像這樣了無痕跡湯水不漏的新鮮說法倒是頭回領教,你這家伙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馬屁精。”
“你就可勁兒埋汰我吧。”
“呵呵,開個玩笑嘛,剛才我生氣是裝出來的。通過這幾次的接觸,我發現你其實和我一樣,性格內斂善于思考,喜歡去發現和探究內在性的東西,感情細膩豐富卻又不失理性,簡言之就是你同樣也具有直感力。只不過你還沒有發現這種特質的寶貴之處,也不知如何有意識的利用它來發掘自身的優勢,在你身上它還沒有體現出應有的作用,你體內蘊藏的潛力缺少一個被釋放出來的途徑。每個人都會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展現出自己真正的價值,可這種事情急不得,或許是你的時機還沒到吧。另外,通過你的解釋我還確定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確定了什么?”
“你已經找到心愛的女人了。當然,不是我。而且你也沒對她表白過,也不知道她對你是何種心意,你現在的狀態是單相思。我沒說錯吧?”
我奇怪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她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給我倒了杯酒,又將自己的酒盅添滿,說道:“第一,你說之所以在意我對這頓飯的感覺和評價,是不希望辜負自己賠罪的誠意和浪費辛勤創作的勞動成果,你雖然在意我的感覺,但原因只是你想對之前的爽約行為做出補償,盡力使我感到滿意。在你的意識中是將我們的交流定位于普通朋友的層次,并沒有將我視作潛在的追求對象。我的心思感受究竟如何對你而言并不重要,你無需刻意討巧奉承,即使我長得再怎么漂亮也一樣。第二,從咱倆認識那天起你這家伙就沒有記住過我的名字,談話中即使叫我也都是以設計師這個職業身份來稱呼我,這就更加說明你潛意識中對我有種排斥心理,當然,不是那種憎惡的排斥感,你只是不想讓我過多的侵入你的內心和情感生活,你主動給自己的感情罩上了一層殼,目的就是保護那份尚未明朗的感情不受打擾和破壞,你不知道我介入的話會導致什么結果,你不能允許我對這感情造成影響,所以你刻意的與我保持安全距離。你我是同類,我自然理解那女人定是有著令你銘心刻骨的地方,她容貌如何我不知道,只怕長相平常你也不會在乎。但她的內里卻肯定是有某種特別優秀的素質并能由此折射出極為獨特的魅力,你不想錯過并失去她,因此你才這般堅定不移的對別的女人處處自我設防。”
“這也是你的直覺反應?”
“不然你認為呢?”
“天哪,你這個女人的直感力也太可怕了。在你面前我連一點秘密都沒了,感覺跟光著屁股游街沒啥兩樣。”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那也就是說你承認了?”
我一下子反應了過來,“你剛才是在誑我?”
“一半一半吧。本來大部分只是猜測,誰知道你這家伙這么痛快就承認了,實在是好騙至極,不過同樣也是可愛之極。那個讓你如此緊張的女人能告訴我是誰嗎?或許我可以幫你出點主意來追她哦。”設計師喝著酒笑嘻嘻的說道。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現在并不想說。”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她表示同意。
之后我和設計師沒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各自專心吃飯。我倆總共吃掉了大半鍋米飯,蛋花西紅柿湯喝了個涓滴不剩,清蒸多寶魚和炒三絲也被席卷一空,黃瓜條吃得蹤影皆無,蝦夷貝唯余一堆空殼,最后只剩下了半盤烤羊排和土豆胡蘿卜。我吃飽后起身去倒了兩杯水回來,遞了一杯給她,設計師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然后心滿意足的靠在椅背上,用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摸了幾把,然后極為響亮的打了個飽嗝:“呃————,今天這頓飯吃得好過癮!”我搖搖頭,笑道:“你好歹也算半個藝術家,再不濟也是個美女,注意點形象好不好?”
她一撇嘴:“在自己家里用得著這么顧忌嗎?再說了,你真以為我就沒教養到這種程度,隨便和誰吃飯都來上這么一聲?拿你不當外人才這樣子咧。”
聽她的意思已經把我列為親密朋友的行列了,或許我應該表示慶幸,能被如此直爽風趣且極富才情的女子所信任實屬幸事。
“如此說來,你這聲飽嗝里還有著什么真摯高尚的情感不成?”
“您要知道,這可是最高的贊美啊。”她坐直身子,擺出非常嚴肅認真的姿態對我說道,而且還用上了敬語,“完全針對閣下的手藝而發,百分之百出自我的胃袋。”
“承蒙您的夸獎,鄙人感激不盡。”我起身向她鞠躬致意。“不過話說回來,你前頭的那句好像是《怪物史萊克》里那頭驢的臺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