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應該是工余之后一個閑適的夜晚,硬生生被一場鬧劇給攪合,這使得每個人心里都非常不舒服。
楊柳看看手表,時間剛剛晚上十點,自己也睡不著,于是拿起手機撥給洛子千:“睡了嗎?”
子千:“沒有。中醫說帶氣入睡傷肝。”
楊柳笑:“這可不像你呀。你這難得一上肝火,就丟了一個代言。
子千:“楊柳,謝謝你。”
楊柳:“謝什么呀?”
子千:“謝謝你無論發生什么事,總是和我統一戰線。”
楊柳:“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就表示表示吧,陪我出去散散步?”
子千:“好,不謀而合。”
倆人步出大房子,也不走遠,只在莊園前后漫步閑談。夜晚空氣清爽,絲絲涼風總算把適才不快的情緒漸漸清掃淡化了一些。
莊園主建筑旁有兩三間附屬建筑,其中一間獨立但稍小的石頭建筑,便是廚房所在。倆人經過時發現燈火未息,好奇地走進去參觀一下,意外碰見還在收拾整理的伊雷娜。
伊雷娜見到他們很開心,忙停下手中伙計,笑容可掬地請他們坐下,并親自從古樸的櫥柜里拿出一個青花瓷罐,請他倆品嘗名貴正宗的中國茶。
幾天相處下來,團隊里每個人都對這位法國女人專業優雅、如沐春風的態度,感到十分舒服和親近,行事也嚴謹有魄力,伊雷娜好像天生就擅于與人打交道。
三個人圍桌品茗,芬芳的茶和寂靜的夜最是良配,很容易就能打開人們的話匣子。楊柳英文本就好,洛子千也在拍攝之余請了個外教陪練,所以溝通基本沒有太大障礙。
伊雷娜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勃艮第和花氏酒莊。她向倆人介紹了許多酒莊的歷史、經營、特色,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勃艮第采摘季的歡樂盛況等等。
倆人興致勃勃地聽著,不時提問延伸話題。
子千:“伊雷娜,你對這個酒莊的歷史了如指掌,對花家應該也無所不知吧?”
伊雷娜非常敏銳,笑著瞧他說:“你是想問關于Amy的事吧?”
“噢,我們確是好奇,但無意刺探主人家的隱私。”子千解釋。
“我明白。”伊雷娜說著微微一聲嘆息:“今晚的不愉快我聽說了。讓作為客人的你們也受到困擾,真是非常抱歉。如果剛才我在場的話,一定會堅決阻止她們!就是王女士也不能駁我,因為實實在在,她們對荼蘼太不公平啦!”
伊雷娜的立場言語中自明,楊柳感慨說:“看得出來,您非常疼愛荼蘼。”
“那是當然!因為她第一天來到法國和這座莊園的時候,我是第一個把她抱起來的人吶!”伊雷娜滿是疼愛和驕傲地說道:“那時候她才四歲。花先生和他太太——不是指王女士,他們感情很好,這一點,旁人從他們日常相處的小節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們是大學同學,也都年界四十五了,卻沒能生養孩子,大概是花夫人身體健康一直不大好的緣故吧。花先生事業龐大商場得意,卻從來沒有因此而與夫人產生齟齬,真是難得!但畢竟沒有子嗣對于一個家庭、一對恩愛夫妻來說,終歸遺憾。”
子千與楊柳詫異地互相對視一眼,預感到即將聽到的故事,和他們的猜想恐怕大相徑庭。
伊雷娜看穿他們的疑惑,卻似已然沉浸在對于往事的綿長細膩的回憶當中。從伊雷娜娓娓道來的敘事中,子千和楊柳心中荼蘼的樣子才真正清晰具象起來。
原來,花建峰與花夫人四十五歲那年一同參加國內慈善活動,這一直是他們,尤其是花夫人熱衷的公眾事業,而那次便是參觀并贊助家鄉的福利院。
也許是因緣巧合,或者是命中注定,花夫人資助過許多孤兒,卻從沒真正打算領養一個,這回,偏偏對一個四歲小女孩動了心。
而這個孩子正是荼蘼。
楊柳大概知道,中國棄嬰和孤兒中,女孩的比例很高。從年齡看,被領養孩童中,1到2歲的孩子最多,占近一半,1歲以下的占比超30%。這個女孩已經四歲了,對于那些想要,又害怕養不親的父母來說,年紀已經大了。更何況,在棄嬰當中,有相當比例是存在健康風險的。
所以,相較之下,荼蘼仍然可算是一個幸運兒。
伊雷娜說,她見到荼蘼的第一眼就幾乎要愛上她了!可是很快就發現,她美麗的“China doll”還真是不好帶啊!因為被領養回來的頭幾個月,她幾乎都不肯說話!要不是她會以搖頭或點頭,用會說話的眼睛來表達的話,大家恐怕難免要懷疑她是個啞巴。
她不像別的四歲孩子嘰里哇啦又跑又跳,也肯聽話,喂她吃飯就吃飯,給她換衣就換衣,讓她上床睡覺她就乖乖地爬上床,哪怕睡不著瞪著眼睛望著兒童房天花板上的星星。可她就是不愛說話!花氏夫妻一再地叮囑身邊人,千萬不要強迫她回答問題或做些什么,就讓她以自己的方式呆著,給她足夠的耐心和時間。這也是心理醫生的建議。大家自然聽從醫囑,再說了,誰又舍得對這么個楚楚動人卻也可憐的小女娃硬起心腸呢?
原本花夫人給女娃取了一個名字,可這孩子卻難得執拗,堅持重復著,她的名字叫“荼蘼”。花夫人便也依順了她。
幾年后的某次閑談中,伊雷娜才偶然從荼蘼口中得知,原來這個名字是她在福利院的一個小伙伴取的。她說她要保留這個名字,這樣將來,她和這個小哥哥再相見的時候,才能一眼認出彼此。
莊園里都精心照顧著這小娃娃。不久之后的某天清晨,當伊雷娜收拾房間,驚訝地發現,荼蘼臥室干凈地毯上的小拖鞋沾滿泥土草屑,她便在連續幾日夜里留心觀察她。
說到此處,伊雷娜的眼里閃動波光,仿佛又看見了花園里那個躊躇探索、孤獨穿行的四歲小女孩,穿著蕾絲睡裙,東摸摸西看看,眼神和動作比白天大膽而好奇。隨便一塊鵝卵石或者不知名的雜草也能叫她蹲下來玩弄許久,然后或者是草叢中蹦出來的一只小蟲,立刻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有時候,她似乎也想找到一條出路,卻總是轉來轉去迷失方向,畢竟即便只是內部的花園,對她來說也實在是太大太難認識了,那些灌木和花草比她的小身板還要高呢!
有時候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探索中,有時她又忽然受驚嚇似地回頭張望,害怕自己弄出了什么聲響。其實她那么弱小,簡直像一只小貓咪悄無聲息。待到確認安全,她又會繼續一個人玩一會兒,再沿路摸索回房去,假裝整晚都在老老實實睡覺。
這樣的獨自探索神游的夜晚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兩個月,她不知道的是,所有這些夜晚都只是她自以為的“一個人的探索”。伊雷娜一早報告給了她的養父母,而善良的他們保護了她適應環境的獨特方式。
他們終于彼此接納了對方,成為了一家人。
伊雷娜說:“或許普通人不能體會,就比如曾經被遺棄,又領養進入新家庭的小貓小狗,在度過最初的信任期之后,她們會變得極度依賴溫順,因為它們害怕被再次遺棄,害怕失去這美好而倍加珍惜。”
洛子千聲音低沉地對伊雷娜說道:“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伊雷娜嘆口氣,半響說道:“誰說不是呀!到了孩子六歲,花家便把她帶回中國上學去了,打那以后,我和她只在每年寒暑假才能見到,可是每回我都為她一年一年成長得更加聰明、美麗、自信而驕傲!花夫人第二年便病逝了,再一年花先生便娶了這位王女士,又接連生下一兒一女。其實,直到再六年后花先生去世之前,花先生都還是很寵愛Amy的,尤其教育方面肯費心。。。。。。”
楊柳:“所以,荼蘼在十二歲之前還是過著幸福生活的。可是之后。。。。。。”
伊雷娜說:“這之后四年的光景,不用我說,想必你們也猜到了。在你們這樣短暫停留的客人面前,她們在尚且不顧,更何況平日。說到底,金錢是天使,也是魔鬼!”
洛子千在專心致志的傾聽中,眼神不斷明滅閃爍,心里某個柔弱的地方一直被牽扯生疼。
楊柳則是不斷唏噓。
伊雷娜給他倆續上最后一杯熱茶,嚴肅而認真地說道:“我說了這么多,并非是背地里八卦別人家的是非,那是沒有教養的行為。但Amy是我親手照料過的孩子。而且,她處境確實堪憂。事實上,她一直在同我商量解決困境的辦法,但許多事我也無能為力,更多的只能給她安慰罷了。她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家的,擺脫她們給她的痛苦和陰影,回國去開始屬于她自己的人生道路。而此刻我打私心里希望,也許將來,你們有可能成為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