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但是慨然一笑，身子飛掠而起，劍鞘點地，落到一枝杏花之下，盤膝而坐。再看地面，已被他畫出一個一丈見方的擂臺來。

他坐在杏花下，輕笑道：“風(fēng)景甚好，不宜武斗，苗大俠可愿與我較一較口舌之力。”

苗一羽雖不認(rèn)為言語能反應(yīng)一個人用劍的本事，但方才李但是起落之間，已是露了一手極高明的輕功，并不算是欺世盜名之輩。

巫山派有一條祖師爺定下來的規(guī)矩，便是同門之間不能以師兄弟相稱，只能有弟子先后順序之分。

祖師意在告誡他們，達者為師，要長存謙虛之心，敬重天下英雄，敬重劍道同行。

所以苗一羽是巫山大弟子，而不是大師兄。

他此刻就想起了這段叮囑來，捫心自認(rèn)這手輕功他是做不到的，便秉持弟子之心，肅穆道：“豈敢不從。”

孫玉玉仍坐在屋檐之下，捧起茶來，面色上古井無波，心里卻在暗笑。他明白李但是僅僅是不想動手，所謂坐而論道，不過是找個說辭罷了。

他輕晃茶碗，眼簾低垂，卻就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邊李但是和苗一羽早已隔著擂臺坐定，一黑一白，暗合棋理。

李但是卻搶先道：“敢問苗兄，何為劍快？”

何為劍快？只要江湖在，就有用劍的人在。只要有用劍的人在，這個問題就在。

千百年來，初出茅廬的用劍小子，名滿天下的名家高人，埋頭苦修的專心劍客，遍訪四海的飄逸劍仙，都在用一生來問，來思考這個問題，到最后再用手中的劍做出回答。

巫山一派，當(dāng)代一百六十九名弟子，歷代一千三百余名弟子，都甘愿自認(rèn)為弟子，用一生誠心向天下人請教這個問題。

得到的許許多多的答案，便是巫山的劍道了。

苗一羽遲遲不答，這個問題難免太大了些。

良久，他才緩緩道：“我不能言。但本派祖師曾有三劍，可稱快。”

“一為流星過天際，一為驚雷響黑夜，一為細劍截流，劍不折，流不斷。”他整理神情，嚴(yán)肅地說道。

巫山祖師乃三百年前的劍道宗師，這三劍便是他對那個劍道的千古疑問做出的回答，也是巫山劍道發(fā)展的源頭。

李但是點頭，卻說到：“還不夠。”

孫玉玉在屋檐下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苗一羽聽到李但是的這句話，并未變色。巫山劍道，固然在快，亦在謙虛，尊重。他平靜道：“請李兄指教。”

李但是大笑，驚落幾片杏花，道：“念頭一轉(zhuǎn)，瞬息萬里。世間最快，莫過心動。修劍即修心，得真，求極，談玄，見道，一層當(dāng)比一層快。”

苗一羽眼神一亮，神情卻是不解，追問道：“得真，求極，談玄，見道。這種境界劃分，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這時卻又有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孫玉玉慵懶地說道：“這是他自己想出來誆騙天下英雄的，你當(dāng)然沒聽說過。你們巫山修快劍，他修得是心劍，并無師承，全在胡說。你還是別往心里去得好”

此時苗一羽面色依舊平靜，聲音卻斬釘截鐵，不容質(zhì)疑地對李但是說道：“心動之快，夙愿求見，還望賜教。”

苗一羽并沒見過這樣的劍，也沒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現(xiàn)在的話既是求教，亦是考量。

李但是卻只是一笑，邊笑邊嘆氣：“可惜現(xiàn)在是用不出來的。”

“為何？”苗一羽皺眉道：

“一個人如果快一天沒有吃飯，他還有沒有力氣用劍？”李但是臉上還帶著笑，真誠地說道。

苗一羽也笑了，牽動著刀疤，看慣了并不可怕，反而有些可愛：“當(dāng)然是沒有的，一天不吃飯只怕就只剩些摘花的力氣。難怪一開始你要用嘴，而不是劍。只是，你為什么當(dāng)時不和我說？”

孫玉玉微笑，插嘴道：“當(dāng)時你還不是他的朋友。”

李但是點頭，笑著補充道：“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做朋友了。一些話只有和朋友才能說。”

苗一羽的笑卻消失了，表情變得莊嚴(yán)起來，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什么？為什么只是第一次見面，就能和他做朋友？

孫玉玉看了看飄落的杏花，嘆息道：“你肯聽他的那番理論，還愿意用劍看看，他當(dāng)然是很開心的。”

“就這些？”

“或許還有你是一個很謙虛，很好看，很不令人討厭的人，而不是一個烏龜王八蛋。”

苗一羽也笑了，這一次是發(fā)自真心的笑，說道：“可我還是沒有見到他的劍，但是……”

但是已經(jīng)交了兩個朋友？

李但是一聲嘆息，道：“確實只有些摘花的力氣了。”

他說到花這個字時，劍便已經(jīng)出鞘。

沒有人能看得清這一劍的速度，就像沒人看的清人心里的波瀾，念頭的速度。

一瞬間，一朵飄落的杏花已經(jīng)被分成了整整齊齊的五瓣。

一劍往往兩斷，兩劍便是四瓣，李但是揮出了多少劍，才能把一朵花斬成五瓣？

還是只有一劍？便是順?biāo)囊獾囊粍Γ?

苗一羽終于動容，站起身來，那又細又輕的劍就在他的右手。

李但是還坐在地上，微笑說道：“現(xiàn)在連摘花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比較滿意，覺得自己昨晚的練劍到底沒有白費，這仿的天河夜轉(zhuǎn)是有些功力。

苗一羽也是微笑，看著前方花雨。

突然，他出劍前刺。剎那之間出劍十七，扎中所有正在飄落的杏花。

檐下孫玉玉撫掌笑道：“細劍截流，細劍串花，妙哉妙哉。”

接著苗一羽把劍插到地上，臉上又恢復(fù)了冷峻的神情，說道：“你把我當(dāng)朋友，我現(xiàn)在卻還不能把你當(dāng)朋友。”

李但是有些吃驚，沒有說話，打開葫蘆，喝了一口江水，等著他的下文。

苗一羽接著說道：“武當(dāng)卓人遠，峨眉風(fēng)七七應(yīng)該不是你殺的。”

“絕不是我”

“絕不是你”

李但是有些疑惑，問道：“那為何？”

為何不能做朋友？

苗一羽忽然嘆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我不僅僅是苗一羽，更是巫山大弟子。”

巫山派三百年來享譽天下，不僅僅是他們的劍，也不僅僅是他們的謙虛，更是他們鋤強扶弱，匡扶正義的俠義心。

就算知道不是李但是，苗一羽作為巫山大弟子，絕不可能和這樣一個嫌疑人來往。

李但是無奈苦笑，江湖上總是身不由己。

苗一羽立正抱拳，對孫玉玉道：“先前打擾，多有得罪，還望海涵。”說罷他就轉(zhuǎn)身離去，走得極穩(wěn)，又極快。

李但是搖了搖頭，靠在樹上，嘆息之后，說道：“他話很少，來去很快應(yīng)該是個靠譜的人。卻好像忘了件東西。”

巫山特制的劍還插在地上，寬約二指，薄如蟬翼，輕如一羽。劍對劍客無異于生命，他怎么會把劍忘在這里？

孫玉玉輕笑道：“也許正是他故意留給你的東西，等你洗刷了冤屈，你帶著劍去找他，或者他來找你讓你還劍。”

李但是眼睛一亮，補充道：“然后再做朋友？”

孫玉玉道：“對。”

孫玉玉又嘆了口氣，說道：“但你要是一直背著這個名聲，只怕是很少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的，就算他們認(rèn)同了你的劍。”

李但是不知何時已經(jīng)躺到了竹椅上，道：“你還是希望我去查一查那件事。”

孫玉玉轉(zhuǎn)過頭來，雙眼如一泓秋水一般，溫和地看著他，柔聲說道：“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一個朋友蒙上不白之冤。”

朋友，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感情和關(guān)心，以及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懇切。

李但是臉上還帶著笑，卻嘆了口氣，然后說道：“那我是非去不可了。”

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總要先管我一頓飯，再打好一壺酒，然后把我的白馬找過來。”

兩人相對大笑，人生往往有許多麻煩是你繞不過去的，就只能去解決它。

飯很快就來了。

春來居的筍尖湯，桃花源的流水鱖魚，悅福宅的龍井蝦仁，得月樓的酥藕。

李但是風(fēng)卷殘云，很快吃完，然后也不告辭，只是拍了拍孫玉玉的肩膀，又拍了拍坐下的躺椅，就飄了出去。

非去不可，不如立刻就去！

李但是人已經(jīng)消失了，孫玉玉卻還在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和他拍過的樹枝。良久才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他躺在屋檐下，眼簾輕垂，關(guān)上了那泓秋水，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似乎有些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