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諸事皆宜。

一輪明月朗照四方，小城的灰黑色的城墻上都蒙上了一層銀色，好像秋夜新發的霜。流水清淺無聲，倒映著滿月的影子。

恰有白色雪梅當此月夜方開，夾雜在桃花，杏花之中，與月色爭輝。

香氣亦淺，朦朦朧朧，聞不清切。

月光照到屋檐，黑檐之下，仍擺著一張圓形木桌和兩把躺椅。

月是今夜明，孫玉玉這樣想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天上的明月，對靠近的身影視若未聞。

來人一身青衫，身形消瘦，負手漫步，眸中黑白分明，黑絲散落肩頭，臉上隱隱有些笑意，但細細看去卻又是并無表情。

她在梅花前便停了腳步，目光掃過月色屋檐，軟榻玉人，雙眼微咪，并未開口。

百草園附近并無水流，孫玉玉卻感覺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他沉寂了一會，還是先開口，慢慢地說道：“李但是是這座城東十三里大槐村頭李鐵匠的兒子，從一歲到十二歲，都沒出過村子。”

程鏡伽輕輕地嗯了一聲，鼻音拉得有些長，表示她已經知道了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孫玉玉微笑，又抬頭去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接著道：“是不是覺得難以置信，這樣的人怎么會進江湖，還是橫空出世，天

下少能與之為敵。”

他也不待程鏡伽回話，就接著說道：“黃真人觀水入道，李但是也和他一樣。他看了看天上的云，村頭的槐樹，被風吹動的葉子，就氣感自生，流經百脈。他只覺運轉無不如意，便叫這股氣為無所不能功。”

程鏡伽蛾眉輕挑，詫異道：“無所不能功？”

孫玉玉沒有回答，接著說道：“然后他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便出村子，游歷江南，有了那無所不能功，也是沒受過什么委屈。直到十六歲。”

“十六歲怎么？”

“十六歲他看春雨看出一把劍來，然后看長江，也是看出一把劍來，再之后看山看云看風看水，都能看出一把劍來。”

“劍心天成？”

“不止。”

兩人一時沉默，均是心想世間真的能有這樣的人物，生而知之，行則合道。

孫玉玉用手輕拍右腿，嘆息道：“然后他用了十年去練劍，也不想進這個江湖，只是自顧自地練劍。我和他也是在十六歲的時候認識的。金玉堂收覽的各派劍法精要都給他看過，不過他也只是看，回去自己練自己的劍。到今日他的劍法之高，你也見過了。”

程鏡伽微微點頭，黑發落在青衫肩上，面上不自覺地泛起了笑容，心想不愧是你，果然不凡。

孫玉玉并沒有講是怎么認識的，程鏡伽也不問。

一輪明月冷冷的。

程鏡伽心有所感，解下簫來，月下吹起，如怨如慕。

孫玉玉微笑聽簫，待到一曲罷，才緩緩說道：“天下一十三洲，真人布道，已得其十。所剩唯有江南，東魯，西蜀。”

程鏡伽放下簫來，平靜地說道：“是啊。”

孫玉玉悵然而嘆：“所以沒辦法啊。”

程鏡伽接著說道：“是啊。”

孫玉玉忽然輕輕一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每次來見我的時候，都不用腿走路。”說著，他目光坦誠地往梅花樹下看去，倩影正玉立。

程鏡伽一笑，便冷聲道：“我又不是他。”

孫玉玉微笑，心思放遠，說道：“觸景生情，絕無他意。”

冷月無聲，一時無言。

……

……

月華在梅花間流動，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程鏡伽輕嘆一聲，開口道：“真人的元始實在是諸法皆空。”

這里的諸法皆空指的是諸家功法到此，皆為空。

孫玉玉面色凝重，謹慎道：“那你鎖得住嗎？”

程鏡伽把一枝梅花拉近，莞爾笑道：“有生必有克。孫掌柜沒聽過本派風陵祖師和真人的傳奇嗎？”

孫玉玉聞言，心頭一舒，笑道：“當然有所耳聞，不然怎么會想到你？峨眉絕技七星鎖江豈是簡單的封人穴道，止住真氣流動。”

程鏡伽點頭致意，接著說道：“鎖江。鎖得反而更是虛無縹緲的那些東西，尤其是無。若是風陵祖師出手，自然無往不利。但我的把握，不過半數。”

說到這里才發現程鏡伽的臉不知何時竟已是蒼白如紙，和這月光一樣。

“那你做到了嗎？”

“自然。”

“你不會告訴我把他安頓在哪里的。”

“不會。”

程鏡伽接著說道：“我明日回西蜀峨眉，師尊年邁，可能不日就要由我接管峨眉了。”

孫玉玉嗯了一聲，心想你和我說這個干嘛。

可他還是照例說道：“峨眉同金玉堂依舊為盟。峨眉事務繁多，你要受累了。”

程鏡伽搖了搖頭，面色淡漠疏離，等了片刻，才緩緩道：“很難抗衡啊。”

抗衡什么？

孫玉玉卻沒有疑惑，長吁出一口氣來，又是自信的表情，然后說道：“總要試試。”

“走了。”

說完，程鏡伽就轉過身去。孫玉玉看到她瘦削的背影和肩膀，忽然心頭一悸，想起一件奇妙的事情來。

然后他喊道：“等一下。”

聲音在輕柔月色下顯得有些清健剛強。

程鏡伽扭過頭來，不著急地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月光也正好照到了她的臉上，光潔白凈，就是有點太過蒼白了。

孫玉玉笑道：“李但是喜歡你。”

程鏡伽并沒有多余的神色出現，好像本來就在預料之中，淡淡地說道：“用你說？”

孫玉玉一愕，然后笑了起來，眼睛瞇得很好看。

那青衣女子卻又撕下一片月光來，舉著和梅花相比較，然后慢悠悠地補充道：“我也是。”

“你這么直接？”他瞇起來的眼睛又睜大了，難得地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程鏡伽并沒有再看他，扭頭就走，眨眼間就走到了溫柔月色之下，然后影子拉長又拉短，人也變得朦朧不可見了起來。

孫玉玉仍在屋檐下閉目養神，卻驀然想起今夜這位來客玉簫上的青色簫穗方才竟沒看到。他會心一笑，然后再心里默默想著：李但是你一定要度過此劫，你應該去當劍道北斗，而不是流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