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息我以死

紫陽山勢若蟠龍，分為九段。

若要上山，也有七條道可走。每條道前，均有云紫陽所立之石碑。

這座息我以死碑是最西邊的一條道。

往東去分別是“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等等。

這是武當三訣之一“大宗師”的七綱，也是莊生所傳之內道。

真人之真，在不藏私。

武當一功三訣的入門口訣和綱要均是明示天下，只要能有所悟，生氣機，便是入武當一脈。

這便是黃真人布道天下，固然是一片真心，但青黃不接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最高深的道理和功法本就在唾手可得的身邊，只是很難理解看懂，李但是心里這么想著。

他整理了下衣裳，奔波一個早晨，衣服已經干了。

他又握了一下劍，摸了一下紫陽珠，都是冰涼的。

息我以死這條道很平緩，路邊還長著些蒲公英和青草。春風過，柳絮紛飛，似花還似非花。

李但是便沿著這條道，向山上走去。

他沒有回頭。

自然就沒有看到石碑背面也被人刻了字。

對照著來看，應該是這樣。

載我以形，浪費。

勞我以生，確實。

佚我以老，不必。

息我以死，可以。

……

……

半盞茶的時間，就到了放鶴亭。

放鶴亭亦是迎客亭，七條路都匯聚到此來。

亭中有一人，紫衣，抱劍，頭低著，好像在打盹。

午后的山風愜意，襲人，確實是讓人很想打盹。

李但是走到亭前，用劍鞘敲了敲支撐此亭的柱子。

咚咚作響。

那個人卻還是沒有醒來。

李但是顏色變了，沒有人會睡得那么死的。

除了死人。

這個穿著紫衣的人已經死了，李但是放平了他的尸體。

他的致命傷在喉嚨，是一個典型的橫切傷口。

他抱著劍，但并沒有拔出來，或者說移出了三寸就被人按了回去。

李但是腦海里能模擬出當時的情景：這個弟子坐在迎客亭，劍就放在腿上，手里拿著筆，桌上鋪著紙。然后一個人走了過來，把手自然地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就是忽然的事情，那人手里翻出一把短刃，揮手一撩。

這把劍就很難有拔出來的機會。

李但是又看了一眼這把劍，然后又咦了一聲。

這把劍的劍柄居然是銀做的。

金鞘銀劍羅永日，正是云紫陽的得意弟子。

李但是沉默，因為這樣的人的武功一定不錯，但他也沒拔出劍來。

他看了看山上，依舊是紫氣一片。

山下柳絮紛飛，這里沒有任何動靜。

他用劍鞘拍了拍地，然后接著往山上走去。

他沒有表情。

……

……

陽光有點熱，洗劍池里的水也無精打采。

洗劍池邊也倒了兩具尸體，均是紫衣。

李但是已經看過了，一個是被拳頭打碎了五臟六腑，一個是被細針插進咽喉。

被拳頭打死的恰恰是冥頑不靈，玄功神拳金堅。被細針所殺的是穿花蝴蝶花百年。

兩人均是云紫陽的得意弟子。

李但是坐在了洗劍池邊，拔出劍來。

他認真地在石頭上磨起劍來，然后再把劍放到池里沖洗了一下。

接著他向上走去。

還是沒有表情。

……

……

一路平靜，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到頂，便是一個大平臺。

白墻黑瓦朱門紫云，紫陽山莊就落在山頂的茫茫紫芒草中。

紫芒草是此地特產，三月開，六月最盛，在山下看來便是茫茫紫氣。

李但是猶豫了，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這里太寂靜了，連鳥鳴聲都沒有。

但他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走了進去。

進門是演武場，隨便著擺著刀槍劍戟這些兵器。穿過演武場，就是大堂。

沒有人阻攔他，他也不覺得奇怪。

他只想知道這座山莊還有沒有活人了。

他屏氣推開大堂的門，然后身體向后一躍，跳到三丈之外。

他松了口氣，堂內畢竟還有一個活人。

那人坐在堂上，狀態倒不是很妙，因為一把劍正插在他的左胸上。

李但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斷然無救的，甚至于說這人能護住心脈，讓這把劍偏過一分，橫在心臟之上，從而支撐到現在

已經是功力過人，制造了一個奇跡。

那人是動不得的，一動，劍就會進到心臟，人就會死。

李但是知道，那人也知道。

現在不是廢話的時候，云紫陽皺起眉來。

然后他盡力說到：“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他才說到這里，李但是就提起劍來，示意他閉上嘴。

然后李但是說道：“我又不是游俠誤入此莊，你沒必要把大宗師的口訣說給我聽。”

他接著補充道：“我自然會告訴武當，也有讓他們相信我的辦法，你沒必要用這種笨法子。你現在只需要告訴我。”

他頓了一下：“是誰？”

云紫陽面上詫異了一下，然后平靜了下來，道：“七尺，麻衣，斗笠，劍和你的一樣。”

李但是心想果然是他，麻衣陳立。

不過他又為什么要來滅了紫陽山莊，又怎么有實力滅了紫陽山莊？

又為什么沒有直接殺掉云紫陽?

他等著云紫陽的回答，云紫陽也就恰好說道：“井水里有毒。他中了我一掌。”

他又接著問道：“什么時候？”

“半個時辰前。”話說到此，云紫陽臉上紫氣隱隱若現。李但是卻明白這反而是他壓制不住了，道門高手，講究的是身藏天下，萬物內斂，不動如常。

云紫陽此刻白面上紫氣浮現，卻只是油盡燈枯，回光返照罷了。

他悠悠一嘆，目光深邃如夜，靈臺清明如天，緩緩道：“拜托你了。”

直到很久之后，李但是才明白這一聲拜托的含義。

但他現在還不知道，就隨便地點了點頭。

云紫陽大笑而道：“沒，吾寧也。”

笑罷而逝。

李但是猶立在大堂之內，左手輕彈劍柄三聲，以示尊重。然后扭頭邊走，出山莊去。

山莊之前紫芒草隨風而擺，恍如紫云一片。

他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同樣的平靜。

有一種人，遇到的事情越奇怪，他就越平靜。

他才出來，便見到了兩把劍。

從紫云里來得兩把沖他而來的劍。

一把名貴一些，劍柄鑲有明珠，劍尖反射著日光，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另一把窄約二指，薄如蟬翼，刺過來竟沒有發出聲音。

第一把劍雖然華麗，但已經很快了。

第二把劍卻還要更快一點。

怎么看都是避無可避的兩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