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低垂，人卻精神。

室內不知何時燭火就已經暗了，雕花窗子外也隱隱地飄起了春雨。

細雨打窗，無聲。

李但是仍躺在躺椅上，臉上猶掛著幸福而羞澀的微笑。他還沒有從那種人類所共有的情感里脫離出來。

這是僅有在真正的朋友面前，才會流露出來的笑。

任何人看到都會想到春風細雨，柳葉桃花。

孫玉玉卻已經勉強地撐起身子來了，笑道：“這幾天我讓金玉堂的人調查了所有酒樓，客棧，渡口，車行，鏢局，就是朝廷的關卡我也用了一枚銅錢換來了點消息。”

這一枚銅錢，當然是他的金玉銅錢。

他接著道：“算到最后，這些天在江南道上，又有那個能力的人來來去去也就四個。”

李但是問道：“哪四個？”

“江南第二快劍林元書。”

李但是搖頭：“不是他，他的劍是快，是準。但人確實是一個君子。”

“君子可以是偽君子。”

“但偽君子很難過以梅為妻，以鶴為友的日子。”

孫玉玉便撥開了桌子上的一枚銅錢，接著說道：“青光劍霍改之。”

李但是仍是搖頭，道：“我見過他的青光劍，比我的精鋼劍要窄許多。而他要是沒了那把青光劍，是萬萬沒有那樣的速度的。”

孫玉玉就又撥開了桌上的一枚銅錢，道：“獅子林楊清明。”

李但是還是搖頭，道：“楊清明的劍不是一把，而是兩把。而且他非要兩劍齊出，這是他的習慣。”

孫玉玉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很清楚？”

李但是把雙手放到肚子上，道：“他們不一定見過我，但我已見過了他們的劍。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

孫玉玉就又撥開了一枚銅錢，桌子上就僅剩一枚了。

……

吐了口氣，光線又暗了幾分，孫玉玉才緩緩說道：“陳立。”

為什么沒有了稱號？

便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人不需要別人用稱號去認識他，他本身就很容易給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這樣深刻的印象是留給真的認識他的人的，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陳立深諳此道。

所以其實除了李但是和孫玉玉，并沒有多少人認識他。

不過每一個認識他的，都很難忘記他。

“他果然還活著。”

“能在你劍下跑掉兩次的人當然還能活著。”

李但是面上已經沒有微笑，也沒有表情了。

窗外的春雨淅淅瀝瀝，打在窗子上。月亮已經不知何時就消失了，空氣好像都變得冷了些。

“我試著殺了他兩次，他已經很熟了我的劍。”李但是平靜地闡述著，就跟這件事情和他沒有關系一樣。

但孫玉玉知道這樣往往代表他是真的生氣了。

他在心里嘆息了一下，補充道：“而且你毀了他一手創下的圌山三十六盜，確實是仇深似海。”

李但是刻意糾正道：“是你死我活。”

孫玉玉說道：“任誰也想不到，他還敢在江南待著。若不是這次的排查格外仔細，只怕他還真就一直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陳立的一生不能說是傳奇，但是和傳奇一樣曲折。

他從十歲就開始殺人，但卻幾乎從不親自出手。

“人心，不是更好的武器？許多的家破人亡往往就只需要手指輕輕一點，就會順著那一點的力量倒塌向不可避免的結局”，這是穿著麻衣的他酒醉后，趴在木頭桌子上，無意間向李但是夸耀的。

這一幕如果要陳立排序，當排在他人生的第二后悔。

第一后悔的是認識李但是。

一個格外厭惡掌控和高高在上的人。

李但是臉上又有笑容了，人也已經站起。

孫玉玉看著他臉上的笑，卻明白他心里恐怕并不是那么平靜。

李但是沉聲問道：“在哪里？”

“走了。”

“走了？”走了你又為什么要說？

孫玉玉把銅錢全部抓到手里，說道：“我的人死了三個，他還是那么機警。再算算時間，他要是夠快的話，應該已經過江。”

過江，過長江。

過了長江，就不是江南，就不是金玉堂的江南。

孫玉玉道：“出了江南，我能幫你的就少了許多。”

“已經夠了。”李但是微微搖頭，心卻滑向了谷底。

……

大海撈針，如何成事？

孫玉玉抿了下嘴唇，眼睛里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卻又是十分的堅定，就好像必須要做一件他非常不愿意做但又必須要做的事情，又好像是要痛別所愛，割舍掉無法割舍的東西。

當然，這僅僅是一瞬。

他把四枚銅錢收到袖子里，然后像變戲法一樣地掏出了顆紫色的珠子，有些不舍地說道：“這叫紫陽珠。”

“嗯？”李但是表示自己從來沒聽說過。

孫玉玉接著說：“又叫洞賓種，相傳是呂祖成仙前所留，江湖上甚至有流言說里面藏著呂祖六十年的功力，得到的人可以一步登天。”

李但是哈哈一笑，道：“這當然不可能。”

孫玉玉點頭道：“確實不可能，只是一些想不勞而獲的人的臆想，內功本來只有勤學苦練一條道可走。但這也說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這是道門的圣物，價值之高，甚至不可以用金銀來衡量。”

“那他又為什么叫紫陽珠？”

孫玉玉嘆息道：“大概是因為它馬上就要落到紫陽山手里了。”

李但是一怔，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時又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眶甚至也有點忍不住地濕潤了。

江南金玉堂，江北紫陽山。

說的不一定是勢力，武力，而是一種對地界的掌控力。

掌控力就是在那片土地上沒有能瞞過他們的事情。

無論大事小事，只要是他們下定決心要知道的事，就一定能知道。

紫陽山其實也僅僅是一個縮寫，指的是紫陽山莊和紫陽居士云紫陽。

云紫陽本來可以是武當這一代的天字輩道長，得的也是黃真人所創三訣中的嫡傳“大宗師”。

甚至于武當三訣“大宗師”，“齊物論”，“逍遙游”，天字一輩他是唯一一個能領悟“大宗師”的。

若論功力，應是僅在領悟了武當總綱一功“五千言”的掌門天象真人之下。

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離了武當山，離道返俗，到了江北。武當對此是不發一言，黃真人更沒有必要向天下解釋。

優秀的，在哪里都優秀。

就十六年，他就開創了江北紫陽山一脈。礙于門規，他自然不可能將“大宗師”傳下，但經他拆解后的紫陽功反而更貼近凡間，更容易理解。

現在就紫陽山莊的嫡傳弟子，都已經有了十一位，各個都算是一把好手。

紫陽山莊的俠名就和他的威名一樣遠傳，跟武當一脈而來。人們看到這個山莊的時候，就常常會想起武當，然后再想起像

云紫陽這樣的風云人物，武當山上還有七個。

但到底江南江北，紫陽山和金玉堂稱不上有多對付，能井水不犯河水就已是僥幸。

求人辦事到底需要些彩禮，更何況找出陳立這并不是多么簡單的事，會花很多錢，更可能會死不少人。

那么這顆珠子的意義就不言而喻了。

李但是緊緊地握住了孫玉玉的手，仗義疏財，向來是說起容易，做來困難。

更可嘆的是很多被濟救者甚至都不知道感恩。

窗外風雨正盛，屋里卻已經明亮了起來。

李但是只覺得一生并不用交許多朋友，能有一兩個這樣的就已經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了。

但其實他的朋友也往往會這么想。

孫玉玉臉上已經是一副灑脫的樣子，笑道：“你再不松開我的手，我就要懷疑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李但是哈哈大笑，甩開手去，道：“你想得倒美。”

孫玉玉悠悠嘆道：“你想得不是更美？還沒請我喝喜酒，就先收了我的彩禮。”說完，他就把珠子一拋，扔到了李但是手中。

然后正經地說道：“你一定要小心。”

善于用人心殺人的人，并不一定就不善于用劍殺人。

甚至會更恐怖，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李但是嘴角卻勾出自信的笑，右手搭在了劍上，意氣風發地說道：“你見過了春雨發，有沒有見過夕陽落？”

“當然見過。”

“我看未必。”

他已經把珠子收進了白衣里，臉上全是自信。

任何一個有這樣的朋友的人，都會像他一樣自信。

而像他一樣自信的人，就會用出和夕陽落一樣的快劍來。

而這樣快的劍，注定要人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