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舞女織云(十五)
- 爻渡橋
- 洱深
- 3112字
- 2019-05-16 19:00:00
織云的痛苦深入骨髓,歷經(jīng)90年不散,她越想忘記,越是被自己時時記起。殺人的罪惡感如影隨形,如同她此時焦黑爆裂的皮膚,其實不過是她重新被喚起的痛楚回憶。
冉不秋的聲音無波無瀾,匕鬯不驚,“你真正的執(zhí)念,是對自己生前墮坑落塹與害人性命的難以釋懷。你雖惦念兒子,不過若此刻你兒子就在你面前,你只怕也會裹足不前。就像你在幽冥關(guān)守望多年,只怕并不是沒有看到花姐的魂魄,而是因為羞愧,避而不見吧。”
隨著冉不秋的話音,織云的魂魄漸漸褪去灰敗猙獰,恢復(fù)成本來樣子。她指尖抓地,羞愧痛苦到難以自持。她蜷縮的身體里埋藏著那個戰(zhàn)亂年代中悲慘女人的縮影,埋藏著悲涼個體無法自主命運的多舛波折。
冉不秋松開了鉗制宋可遇的手,宋可遇反而不敢上前。他思忖良久,才上前蹲身在織云身旁,輕聲道:“織云,哭吧,哭出來就都好了,你不過是為了自保......我們都無法評論自己所處時代的對錯,那些時代加諸在我們身上的苦難、迷惘,終究會隨時間淡去,‘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罷了。”
她狠狠的搖著頭,“不,小鈴鐺不會原諒我,他過得那么苦,都是我的錯。”
宋可遇手在虛空中撫了撫織云劇烈抖動的肩頭,“你為他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織云,無論他魂歸哪里,終究會感知到你是一個愛他的好母親。”
織云痛哭失聲,90年過去,她在這熟悉的戲臺上,終于敢直視自己內(nèi)心最黑暗的一隅。那哭聲蕩進風(fēng)里,如同鴻雁哀鳴,歸根結(jié)底,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織云漸漸從痛哭到哽咽,宋可遇知道她需要時間,站起身問一旁的冉不秋,“什么是怒、哀、懼、惡?這鏡子和織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冉不秋瞟他一眼,“人之將死,七魄先散,三魂再離。烈火焚身又是陽間的極痛。織云死前因那副經(jīng)理以其子威脅而怒,因再不能見兒子而哀,又因親手害死副經(jīng)理且懼且惡,凡此種種,在焚身的痛苦下達到極致,這四魄太過旺盛,離身前被映進鏡子里,化為戾氣,成為‘戾鑒’的源惡——你也可以理解成一個藥引子,或是一顆種子。戾氣最是喜愛吸收惡魂,壯大自己。我猜想織云死后,花姐一定又去找尋過她,在廢墟中找到這面鏡子,當(dāng)作她的遺物帶了回去,想給小鈴鐺留個念想,所以才有了后來這些故事。”
宋可遇恍然大悟:“所以這面銅鏡才會歷經(jīng)這么多次烈火焚燒,都沒有被毀壞或者熔化。”
冉不秋閉嘴轉(zhuǎn)身。
宋可遇忙跟上去,關(guān)切的問道:“冉總,你怎么了?”
冉不秋不爽的情緒上了臉面,“宋秘書,你心情好時,就甜言蜜語;心情差,就變著樣的出言不遜。我今晚講話太多,此刻情緒不佳,不打算再回答你的問題了。”
“嘿嘿嘿,”宋可遇雖然被這一晚的變故折磨的身殘體弱,此刻也不得不狗腿的陪出一張笑臉,湊上去諂媚道:“冉總,冉大人!你看我一介凡夫俗子,從來沒見識過這么大的排場陣仗,哪像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臨危不亂、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他壓低聲音悄悄問:“其實今晚,就算沒有我和織云求你,你也不會任由這些村民被燒死吧。”
他抬頭去覷冉不秋的臉色,可眼前一虛,就身不由己的向一側(cè)歪過去,不出意外的栽進一個纖瘦清冷的懷抱,鼻端隱約傳來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他腦后受了傷,過了又累又急又驚的一晚上,實在有些體力不支。冉不秋待他重新睜開眼,才略有些嫌棄的扶他站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小聲抱怨:“凡人就是麻煩,不僅愚蠢,身體還弱。”
宋可遇也不計較,輕笑一下,閉眼略微緩緩精神,又強撐著去關(guān)心織云的情況了。
暫且沒人去管地上的銅鏡,那鏡面深不見底的濃黑里,悄然探出一個黢黑小頭,趁著眾人不備,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來,在場院上空盤桓一陣,猝然鉆進暈倒的一個村民身體里。那村民便悠然的睜開眼,整個眼珠化成一團繚繞的黑煙。
緊接著鏡面里便爭先恐后的竄出一條條黑色氣團,猛的一看,極像臉盆里鉆出的一條條泥鰍。它們比第一條出來的“小黑”更急不可待的往村民身體里鉆,偶爾兩條“小黑”選中了同一個村民,還要在空中廝打一番。
被“小黑”入侵的村民都睜著兩只繚繞黑煙的眼睛,以詭異的姿勢,高挺胸骨,四肢后垂的站起身來,磕磕絆絆的四散而去。
戲臺上的人們終于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織云踉蹌的站起身來,抬著胳膊指著場邊,快步跑到冉不秋身邊,“大人!大人!”她語不成調(diào)的呼喊著。
宋可遇拖著早已精疲力盡的身體,還是忍不住氣沉丹田的大罵一聲:“靠!這他媽的到底有完沒完!”
有完沒完暫且不論,冉不秋皺眉道:“你的魂魄解封了‘戾鑒’,這些年被吸納的無主惡魂都被放了出來,若是四散而去,必定要釀成大亂。織云,我要祭你的魂魄重新封鎖‘戾鑒’,只不過你免不了要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與‘戾鑒’同銷同滅,你愿不愿意?”
織云微微挺直了身軀,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中卻十分堅毅:“我愿意,謝謝大人和宋秘書解我多年心結(jié),我如今無牽無掛,只要能阻止這些惡魂為禍鄉(xiāng)鄰,我什么都愿意做!”
“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冉不秋抬抬手,阻止一旁意欲插言的宋可遇,“我的職責(zé)是接你來,自然也要好好的送你回去。所幸這‘戾鑒’還沒成氣候——再多收些戾氣,只怕我也無可奈何了。回頭你返回幽冥時,一道把這鏡子帶回去交給鬼差,也算我今年額外的業(yè)績吧。”
冉不秋說罷快速向前奔去,只是第二步時,神識便脫離了肉身,在漆黑的夜空中現(xiàn)出散著金暈的暗紫色光形,凌空飛至場院上空,右手在額心掐一個訣,待掌心緩緩凝出一團枝蔓,手臂伸出,掌心向下,一條條暗紫色的光帶便如同淡紫色的藤葉,從空中快速生發(fā)蔓延,枝端每觸到一個村民,便迅速繞著那村民的身體密密匝匝纏牢縮緊,直至里面的“小黑”耐受不住桎梏,自己從村民的身體中浮出來,便被藤蔓捆著送回到銅鏡里。
這景象詭異卻也絢爛,像千樹萬樹的煙火同時綻放于眼前,凌空幾十米的夜空都被暗紫色的華光點燃,妖冶瑰麗如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無數(shù)枝蔓在夜空中舒展、盤旋,但卻并不媚俗,蕭蕭肅肅,使人心向往之又不敢褻瀆。
終于最后一個村民身上也被“凈化”,遠方的地平線也泛起了青白。
村中不知誰家圈養(yǎng)的蘆花雞跳上了自家的石磨盤,撲棱幾下翅膀,“咕咕”的啼叫起來,引逗的村中幾條黑狗也不住吠叫。片刻之后,躺地的村民們漸漸轉(zhuǎn)醒,他們狐疑的彼此打量,又腦中一片積糊,不明白自己怎么能看個白事表演就忘我的在場院里睡了一晚。
一個老漢尷尬的咳嗽了兩聲,驚訝一指,“哎呀,了不得了,這老莫的棺材怎么跌在地上。”言罷和幾個年輕些的村民,一起搭手,又將棺材抬回到原來的位置。
宋可遇在冉不秋神識出離的瞬間,就上前及時擁住了他向后仰倒的肉身。宋可遇半抱著冉不秋,體力不支的坐在了地上,眼神一時清醒一時迷茫,滿眼光華璀璨使他分不清夢境現(xiàn)實。他只記得最后冉不秋凌空獨立的俊朗身姿遙遙嵌在夜空中,如同他小時候見過的鉆石廣告那般閃耀。
他咧咧嘴,露出一個有些艱難的笑,喃喃道:“冉總啊,你真是濱城最靚的崽!”下一秒,便落入了無邊又安然的黑暗。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滴答、滴答”,市醫(yī)院的病房里,劉秘書垂著頭,下巴一點一點的犯瞌睡,身旁的病床上,躺著正在輸液的宋可遇。
宋可遇覺得這一覺真是前所未有的香甜安逸,他連半個夢都沒做,睜開眼,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
宋可遇略微抬抬手,劉秘書就睜開眼望過來,“宋秘書,你醒了。”她端杯水遞過來給宋可遇,“喝點嗎?這都睡了兩天了。”
宋可遇訕笑著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被紗布包裹成粽子的腦袋,訝異道:“我這才睡了兩天,怎么,公司用公款給我做整容手術(shù)了?”他敏感的掀開被子向下邊瞅了瞅,老懷安慰道:“還好還好,沒給我連變性手術(shù)一起做了。”
劉秘書下手完全不客氣,用力敲了一下他的頭,“想得美吧你就,跟著冉總出去考察一趟倒成功臣了,還要本小姐在醫(yī)院里給你當(dāng)看護。我們?nèi)铱墒嵌家晕以谇兰瘓F工作為榮的,要是知道我居然淪落到......”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宋可遇忙點頭哈腰一番,“還勞動劉仙女大駕,不過我這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