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迎出來的是一個和宋可遇年紀相仿的女孩,白凈的臉皮,五官不怎么出眾,但笑容十分和煦陽光。
宋可遇悄悄放開了織云的手,和女孩打招呼:“你好,中午就是我們和你聯系的。”
“你們好!”女孩帶他們到圖書館外的咖啡廳里坐下,介紹道:“我叫呂嫵,還在濱城大學讀研究生,也在學校圖書館兼職做管理員。我還在工作中,只能請你們來這里了,不好意思。”
“是我們麻煩你了,那就長話短說,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下小鈴鐺的情況。”宋可遇忙道。
“你們是他什么人?”呂嫵問。
宋可遇看一眼織云,可她只是垂頭不語,只好自己答道:“你聽說過織云嗎?她是小鈴鐺的母親,這位就是織云親戚的后人。”
“哦,是這樣,”呂嫵和善的一笑,“那很好啊,小鈴鐺以后能多個親人來祭拜,我很高興。”
織云一旁含混的問了一句:“花姐她,還好嗎?”
“什么?”呂嫵沒聽清,宋可遇忙道:“能給我們講講花姐......就是你太姥姥和小鈴鐺嗎?小鈴鐺他......是怎么過世的?”
呂嫵抬手看看表,語速略微加快道:“我太姥姥過世時我還沒出生,我只是聽我姥姥和媽媽講過一些。小鈴鐺是我太姥姥的養子,一次在后山挖野菜,小鈴鐺不小心踩到了野地雷,炸斷了雙腿,我太姥姥到處借錢,最后還典了家里僅存的幾分地,才勉強保住他的命。可家里也實在家徒四壁沒了指望,只好鎖了老家的門,帶著我姥姥和舅爺他們三個孩子,去外鄉討飯。大概討飯的路上太艱難,小鈴鐺就死了。為這件事,我太姥姥一直到去世都心懷愧疚,覺得對不起向她托付小鈴鐺的故人,所以我們家的傳統,一直到我這兒,還是每年清明,都要連著小鈴鐺的墓一起祭拜的。”
“那什么時候方便,可以帶我們去祭拜一下小鈴鐺嗎?”宋可遇問。
呂嫵的手機響起來,她歉意的說:“找我了,我要馬上回去了,真不好意思,不過我明天可以請假帶你們過去。”
宋可遇也跟著站起來,突然想起什么,叫了她一聲,笑著問:“還有個問題,我們聽說后來你家老宅總是著火,是什么黃皮子報仇,有這回事嗎?”
呂嫵聞聽馬上頗為無奈的搖頭苦笑:“你說的是后來買了我家老宅的白經緯先生家吧,早年鄉下地方線路不好,總停電,冬日里干燥,蠟燭之類的明火引起小火災也是常有的事,村里人以訛傳訛罷了。”
“那怎么說起你家老宅下面有黃皮子老窩?”宋可遇問。
“這個也說來可笑,是我太姥姥出門討飯前,把小鈴鐺親媽媽的一件遺物埋在了院子里,回來后又挖出來,隨著小鈴鐺一起葬了。不知被村里哪個眼尖的看見,傳出這樣的閑話。那是一面銅鏡,大概猛一看,像個地洞吧。”呂嫵急急說完,用手擺出個打電話的手勢,匆匆跑回去了。
宋可遇皺著眉,疑惑的問織云:“你留下了什么遺物嗎?你死前見過花姐?”
停頓了半天,織云才慘白著臉,心不在焉的問:“你說......你說什么?”
宋可遇只好又問了一遍。
織云搖著頭兀自向停車場走去,邊走邊說:“我什么都沒有留下,我沒有見過花姐,我沒有,我沒有。”她越說越快,漸漸蹲下身,泣不成聲。
宋可遇知道再問也無濟于事,只好先帶著她回到了公司。織云全程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那只無奈的左手只好勉為其難抬起來,指揮著他們從私人車庫搭乘直升梯,回到了總裁辦。
一進到辦公室,冉不秋的神識便從肉身上脫離出來,極為優雅的活動了一下腰背,坐在了辦公桌后自己專屬的轉椅上。
宋可遇扶著織云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謝謝。”織云把玻璃杯握在手心里,略微緩解了一些慘白。
宋可遇覷著她的臉色,試探的問道:“織云,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織云咬緊牙關不做聲,握緊水杯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
宋可遇無計可施,有些著急的還欲再問,冉不秋那邊先開了口:“她說與不說是她的事,就如要不要找兒子也是她的事,這是她的夙愿,若她都不介意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冉不秋只是不耐煩聽宋可遇啰嗦,可對織云而言,卻不啻為一計激將法,她雙手覆面,指縫中簌簌蜿蜒出淚來。“我對不起花姐,也對不起小鈴鐺。”
宋可遇在織云身旁坐了,伸手將織云攬進自己懷里,撫著他的背,緩聲說:“慢慢說。”
一旁的冉不秋看著他們,若有所思的瞇了瞇眼。
織云深吸一口氣,“我沒想到那時花姐連續來找我,竟然是因為小鈴鐺......炸斷了雙腿!我可憐的兒子啊!我居然每次都假裝不在,讓門房把花姐打發走。我沒臉面對花姐和小鈴鐺!”
宋可遇不解道:“你為什么不見花姐,而花姐即使見不到你,又為什么不讓人給你傳個信兒?”
“我......我和花姐商量過,為了賺錢,不讓舞廳知道我生過孩子。我不見花姐是因為......因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我那時染上了煙癮,已經幾個月沒有給花姐寄錢,所以不敢見花姐。”
宋可遇沉默了,織云激動的跪身去搖宋可遇的膝蓋,仰頭追隨著他的眼睛,急于陳情道:“宋秘書,你也看不起我嗎?你也覺得我不配做人母親,甚至不配做人嗎?我沒有的,我吸大煙是被迫的!那時我因為早年間寒冬臘月常在井水里洗衣,得了風濕,陰天下雨就劇痛難忍,舞廳的副經理便悄悄給我一些大煙膏服了止痛,誰想一來二去就成了癮。我沒臉見花姐,也沒錢買煙膏,好幾次想尋死,就是......花姐為了小鈴鐺來找我的那個時候。后來......后來副經理不知怎么曉得了我有個兒子,就勸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勸我為了孩子‘下海’,富余的錢還能拿來抽大煙。我就......我就鬼迷了心竅了。”
“誒!”冉不秋站起身來,“你可別冤枉了鬼,是你自己軟弱,一切因果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大人!”織云怯怯的向冉不秋望去,“大人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宋可遇不解。
“我不知道。”冉不秋背過身去,走向窗邊,“我沒那個閑工夫去瞧你的生死簿,不過既然你這樣講,想來是少不了讓那個死心眼兒的人白忙活一場了。”
織云顯然松了一口氣,宋可遇懶得去理冉不秋的陰陽怪氣,只撿著自己最疑惑的事問:“那呂嫵說的遺物又是什么?是不是時間久了,你記不清楚了?”
織云舉手發誓道:“我死時除了一身衣裳,什么都沒有了——那副經理除了偶爾供給我一點煙膏,一分錢都沒有給過我,我哪來的什么遺物!宋秘書,我發誓。”
一切似乎又陷入了僵局,宋可遇在腦中梳理著這一天來獲取的信息,半晌又不無傷感的喟嘆一番:亂世中,人命如浮萍,能生在和平年代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啊。
第二天,呂嫵如約來和宋可遇他們會合,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禮貌適時的和宋可遇聊幾句天,或幫著導一下航,十分貼心。
“我的研究方向是近代史,尤其是濱城的近代史,以后這方面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一起探討啊。”呂嫵對宋可遇的印象很好,笑著說。
“那敢情好,我以前還做過一點這方面搭邊的工作,”宋可遇險些說漏嘴,清了一下喉嚨,“果然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氣質特別出眾,學文史的女孩子果然腹有詩書氣自華。”
呂嫵叫他夸的有些臉紅,不過也不扭捏,“你再說我都要相信了,哈哈,你呢,從事什么工作?”
“我?”宋可遇略無語,“我在千世集團工作。”
“那你肯定也是很優秀的人啊。”呂嫵笑瞇瞇的,參雜著恰到好處的打趣。
兩人一來一往的聊天,沖散了一些織云的愁云慘淡,當呂嫵引著他們進了公墓園,到達小鈴鐺的墓碑前,織云已經不那么難以自持了。
墓碑四周整潔肅穆,呂嫵和宋可遇各獻上了一束鮮花。
呂嫵另拿一束鮮花走向旁邊輕聲道:“這座就是我太姥姥的墓碑了,她生前對小鈴鐺滿懷愧疚,希望死后自己也能庇佑在小鈴鐺身邊。”說完悄悄退后幾步到宋可遇身邊,“我搭客運車回去了,你們慢慢憑吊吧。”她微彎了下嘴角,“回市里以后,你還會聯系我吧?”
她恬淡的笑像春日午后攀援在紅磚墻上青翠的藤蔓,讓人說不出的舒適溫暖。她看到宋可遇誠摯的點點頭,就獨自轉身離開了。
宋可遇轉回身去看織云,見她孤零零的站立在小鈴鐺與花姐的墓碑之間,不知道何去何從。宋可遇嘆口氣,掏出包里準備好的毛巾,自己拿一條,遞給織云一條,“你去擦擦小鈴鐺的墓碑吧,我替你去擦花姐的。”
織云搖搖頭,“還是我來擦花姐的吧,她生生死死都不忘顧看我的小鈴鐺,我實在虧欠她太多了。”
宋可遇蹲身擦著花崗巖的墓碑,突然好奇道:“你一直在等你兒子的魂魄,等了89年,這期間,就沒有碰到花姐嗎?”
織云聞言更顯愧疚,“我并不知道后來的這些事,只留意著小鈴鐺,沒顧上去看旁人。”
這原本也無從指責,宋可遇不想站在道德高點去指責織云,顯然她本身的際遇已經足夠可憐,可他還是疑惑不解道:“可是小鈴鐺既然埋葬在這里,為什么會沒有了魂魄呢?他......不對啊!”
宋可遇猛然站起身,拉著織云站到小鈴鐺的墓碑前,“你看!這上面的生卒年月。”
“啊!”織云細看之后也驚呼起來,“這不對!按照上面寫的,我兒子在我死后三個月就不在了,可是大人查了生死簿,小鈴鐺他8歲才沒的,這中間差了整整3年!”
“這里面一定有問題!”宋可遇與織云都振奮起來,織云瞪著宋可遇急切的問:“宋秘書,我們該怎么辦?”
“這......”宋可遇撓撓頭踟躕起來。
一聲充滿輕蔑的嘆息隨著冉不秋略微浮起的淡紫色神識一同發出,只見他充滿鄙視的搖搖頭,“怎么辦?把墓挖開看看不就知道了,還能找找那莫名其妙的‘遺物’,也許它就是關鍵。那個叫呂嫵的人說話時,你們兩個是都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