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小公子自回洛城后仿佛比從前勤奮許多，日日不是在南軍大營便是去北軍大營，夜里歇在衛將軍府，不看上一時辰書絕不闔眼，連天祿閣里許多藏書都搬了過來，某日史皇子去借書時被告知書已被衛將軍府借走，氣得口不擇言：“究竟誰才是父皇親兒子，對他這個外親反倒比對我還好些，不若等哪日山陵崩干脆將皇位也給了他好了！”

身后隨侍的小黃門連忙捂住他嘴：“殿下，慎言！”

這話真假暫且不辨，傳到衛昀耳里他也不過付之一笑，對離秋道：“以后這些話少說，也是衛將軍府給事中郎了，整日耗在這些風言風語上像什么樣子。”

離秋給他將書搬來，張張嘴最終只留了個“諾”，而后私下里對千承道：“回洛城后，將軍似乎比從前嚴厲許多。”

千承給他比一個噤聲的手勢：“求你以后還是少說話。”

衛昱洵成婚前三日，長陽長公主擺駕衛將軍府，衛昀那時還在津山北軍大營里，蔣戰匆匆過去稟報時他還被戚子方與幾個部將好一通取笑，說衛將軍都過了束發之年、在外開府了，怎么到頭來還要母親管得這么嚴。

衛昀也不去辯解，騎上馬便往回趕，下馬時千承正好過來，低聲道：“將軍小心，長公主在里面等了近兩時辰，難免動怒。”

他連換衣服都恐耽擱時間，索性穿了盔甲直接往里走，門洞開著，剛轉過院子便看見衛珺在那頭端坐著，連忙跑過去：“母親，孩兒來遲了，求母親贖罪。”

“衛將軍這一禮，本宮可當不起。”

“母親？”

“別管我叫母親，我問你，今天什么日子，你可還記得？”

衛昀想了片刻，低聲道：“是……隴右大軍到的日子？”

“怎么，你父親今晚回府？你都不肯回去見一見他？”

“孩兒不敢。”

他在北軍大營待了足半日，自然不只與戚子方在營帳里說說笑笑，一番摸爬滾打下來滿身滿臉的土，坐在下面時臉上被汗帶出一道道劃痕，胸鎧也跟著喘息一下下鼓起。

衛昀從站到那起連動也未動，無論衛珺說什么，神色都無半分變化，看得衛珺禁不住嘆息：“是我錯怪你，你這回回來遠比兩年前長進許多，是我錯怪你。”

“總不能真像母親的說的那樣，舅舅又對我這樣看重。”

“你日后如何打算，就一直住在衛將軍府里，忙你那些所謂公事？”

衛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西南陰雨連綿，在那待了近一年都及不上洛城半月日頭厲害，他臉與脖頸都曬得極黑，脖子根上一片曬傷后翻卷的皮肉與層層結痂的疤痕：“方領了衛將軍的印，總不好什么都不做，南北軍里那么多人盯著，戚將軍那里自然怎么都好說的，南軍就未必了。”

“我早教過你，不必事事親為，否則，要你府上這么多屬官做什么用的！”衛珺一揚手將案上大半書籍都掃到地上，其中一本正落在千承腳邊，駭得他噗通跪倒在地，衛珺看他一眼，“你這個長史，當得倒是真盡職盡責！”

“小人惶恐！”

“你從明日起跟著蕭長史，看看他如何做事。”

“諾。”

衛珺又看一眼離秋：“你明日起跟著蔣戰。”

“諾。”

兩句話就將他身邊能用的人都給調走，衛昀終于耐不住：“母親，你這樣我要如何用人？”

“誰說屬官非要從自己手下抽人？你要用誰，只管從南北軍和外面郎官里挑，或者與你兄長說，從他那里要人。”

衛珺隨手翻翻案上幾頁文書：“除了字總算寫得像個世家公子了，你告訴我這一月下來還學到什么？恐怕連從前一天也比不上。”

“哪有一蹴而就的事……”

“緣木求魚！”

衛昀還未將北軍大營里諸多事物處置妥當便接到小黃門傳的上諭，冷泉宮夜宴，命他即刻進宮。

說是夜宴，其實算半個家宴，除他與衛昱洵外，朝中大臣只請了周扈、劉護父子與益陽公父子，都是與國族有姻親的世家，說起許多話來也少有忌諱，這時候更無人會提戰事，和和樂樂吃到最后連衛昀都喝到微醺，借口更衣跑到外面吹風。

冷泉宮臨太液池而建，迎面望去無論哪一面都是大片蓮花蓮蓬，與漸臺同為夏日避暑最佳之處，奈何時下已如秋，水面上荷花已全部落盡，荷葉也有大半是枯了的，一眼望過去只覺一片瑟然。

“衛將軍。”

身后傳來道聲音，衛昀回頭一看才看見是席上幾位皇子之一，他雖時常入宮，卻從未進過后宮，更不曾見過哪位皇子，方才一番注意力全被史皇子吸引了，旁的都沒看幾眼，認了半天也未認出他是哪個，后者低聲道：“母親說我與衛將軍還有幾分親緣，將軍還沒出我來？”

有幾分親緣……衛昀猛然想起周嫆華來，既然是周廷表弟，與他有幾分親緣倒也說得過去，躬身行禮：“原來是晉王殿下，臣下失禮。”

“你不必這樣，我只是聽母親說過你幾回。”晉王有些手足無措，連忙上前扶他，眼里閃著光，“將軍，我從未出過洛城，隴右風光真像書里寫的那樣壯麗？匈人又是怎樣？果真如書里寫的那樣披發跣足、茹毛飲血？”

“并非如此，匈人與柔然人長得更像，頭發多卷曲，瞳色淺，眼眶凹陷……除卻這些，便與中原人無不同之處，不過匈人多放牧為生，少以稼穡而活，因而尤擅騎射。

說到這，衛昀見他點著頭拼力去記，又放慢語調，低聲道：“隴右極美的，殿下，只希望往后去那里都是韓處境那樣游俠，而非我這樣的人。”

戌時末宴席才漸漸散去，溫常親自將衛廣陵父子送出宮門：“將軍果然教子有方，如今一門三將，天下間再沒有這樣名門了。”又看了眼衛昀：“晉王殿下很喜歡小公子，方才還在陛下那里請命要去隴右呢。”

“舅舅若肯命殿下去那里，我自然鞍前馬后效力。”

溫常站在宮門前，低聲道：“陛下很看重晉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