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乃蓉城屬縣，昭王征西自千水而下，船觸石而沉，化而為山，故為船山。晉時防西南夷于此設鎮，哀帝五年，蓉城地震，千水改道，船山遂棄置，及至十六國，山民避亂于此，繼而成縣。

——《西南諸縣考·船山》

寧朔將軍衛子沨在元和年間是許多少年們心頭白月光一樣的存在，那時凡蓉城的男孩子，十個有九個說要從軍的，這九個里面又有八個單想去天水，以致后世編纂《齊書》也專門辟出一章寫《衛子沨傳》。

然寧朔將軍并非眾人臆想里那樣剛正不阿，也非話本里所言少時便有出眾之才，為了家國天下毅然從軍。

他最初去到天水，是因觸犯律法，被處以流刑。

劉源奉命作《簪纓世族》，書成后他已過知天命之年，辭官后不遠千里來到蓉城邊的這處縣城，翻了數年前某書生編纂的《船山縣志》才逐漸知道衛子沨是什么人。

寧朔將軍衛子沨起初并不叫衛子沨，他是衛家最小的兒子，父母與鄉民都愛叫他衛小三，雖是幺子，他卻并不覺自己受寵，畢竟穿新衣的總是大哥，二哥穿的是半舊的，輪到他，便只剩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衫。

衛老爹曾是船山民兵，最遠到過蓉城，喝醉了便要吹噓自己那些見聞，衛小三便溜出門去，與鄰家的薛五娘去溪邊看月亮，一坐能坐一個時辰，直到薛家大哥來找人才依依惜別。

衛小三一度以為他這一生都要這么過去了：與薛五娘成親，生幾個孩子，他務農，薛五娘紡線織布，如此一生。

直到他十五那年當著薛五娘的面被官兵帶走，他才懵懵懂懂想起半月前在山崖下救過的刀疤臉漢子，原來那人是強盜啊，那么他到處打劫的時候也是來過船山的……

官府的判決很快下來：衛小三窩藏罪犯，流三千里。

最后是薛五娘不分晝夜織了十幾匹布求縣守妻子求情，三千里改兩千里，兩千里改一千里，最后將他送到了天水去，說那里少戰事，捱過三兩年便能回鄉。

誰料想過了三個月便要與北遼開戰，衛小三年紀不大，被分到火頭軍里燒火，那一年正是沈不全也從家里偷跑出來，使盡渾身上下銀錢求偏將軍將他調到騎兵里面去，然而陳步云手下的人最是不講情面，大手一揮也將他塞到火頭軍里。

那會兒衛小三還聽不懂安西話，整日便在角落里劈柴，火頭軍大多灰頭土臉，衛小三這樣衣裳整潔，臉蛋上都沒一點煙灰得便格外討喜，沈家二公子最愛與他這個同鄉說話，說什么他也都說好，教沈不全將他當作個寵辱不驚的世外高人，險些磕頭拜師學藝。

后來兩人相處多了才知道他原本便是不愛說話的性子，同薛五娘在一處都是聽人家說話，與沈不全在一起便更少開口。

后來柴不足用了，他們便被指派去天山上砍柴，沈不全慣常做的便是往八千義士冢下一坐，念叨著大丈夫該沙場廝殺、建立功業，哪能整日在這離戰場八百里遠的地方燒火。

話音未落便看見一路形跡可疑的柔然騎兵從前面過去，衛小三抄起斧子便沖上去了，沈不全這才反應過來，也提著斧子追上去。

元嘉十六年，衛小三、沈不全因擒獲北遼細作，獲封步卒千長。

那年衛小三終于榮歸故里，把攢了兩年的軍餉全塞給了薛五娘：“往后我的軍餉全都給你，你要等我，等我升了將軍便騎著高頭大馬來娶你！”

“衛小三這個名字實在不夠大氣，也不好聽，哪日你立了軍功，冊封文書上寫出來更不好看，不如我給你改個名字！”

沈不全抱著書一頁頁的翻，衛小三打斷他：“我爹請先生給我取了新名字！”說罷拿樹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下那三個字，又道：“你的名字我也學會了，你看！”

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緊跟著寫上“沈不全”三字。

后來兩人的名字便一直綁在一起，他教沈不全如何做農活、如何縫補衣裳，如何從一碗井水里咂摸出菊花酒的味來；沈不全則教他騎馬、寫字、兵法，教他如何一招克敵。

元嘉二十年，繼沈不全成為偏將軍一年之后，衛子沨終于也當上偏將軍，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回到鄉里與薛五娘成親，陳步云特意給了他一月的假，沈不全則塞給他一把鏤暗花的短劍：“說好了，這東西可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干兒子的！”

“小氣！哪天有瞎眼姑娘看上你，我也會送你的！”

然而衛子沨與薛五娘成婚當日，沈不全便匆匆趕來了，他一句話也未說，衛子沨卻全都懂了，此日清晨趁薛五娘還未醒，悄悄下床穿衣，沈不全騎著馬就等在院外，朝他擠眉弄眼：“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我知道輕重。”

“你知道輕重這兩個字怎么寫？”

說話間薛五娘便從后面追來了，將手里包袱塞給衛子沨：“我聽人說天水比蓉城要冷許多，從前給你做的棉衣大約又破了，這是新做的，前兩日曬過，暖和著。”

又低聲道：“我放了幾百錢在里面，留給你與兄弟吃酒。”

那一戰衛子沨打得前所未有的暢快，沈不全在城頭擂鼓幾乎將虎口震裂：“怎么今日不似往常那樣穩重？”

“想早日打完仗，回家去。”

“要我說，你將弟妹接來天水多好。”

“那怎么成！教她離爹娘那么遠，那怎么成！”

那一戰后衛子沨推了封賞，說他本非將才，受不起封賞，只求讓他回鄉多住幾月便好。

陳步云準他先回鄉，待戰時再回來，又賜下千錢讓他供養父母妻子，衛子沨直待到明年八月才又回到天水，緊跟著來的便是衛老爹請人代寫的書信：五娘有孕了。

衛子沨換上盔甲，悄悄對沈不全說：“那把短劍從今有主人了！”說罷便一溜煙兒從城頭上跑下去，上馬出城：“拔刀！殺！”

元嘉二十二年十月，遼帝萬俟合德突襲天水，天水圍戰，偏將軍衛子沨戰死，追封寧朔將軍。

元和元年四月，薛五娘誕下一子，取名“殺”。

元和十四年初，蓉城匪酋刀疤胡因風寒而死，其子勾結嶺南作亂，七月，衛殺死于流寇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