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卓然走了
- 湖畔誰撥琴聲遙
- 指間弦音
- 4345字
- 2019-05-07 09:24:37
醫院,熙熙攘攘,如集市般川流不息的人流。
江著大步流星,風一樣的步伐,韓曉風緊追慢跑才不至于拉下太大的距離,要不是江著時不時停一下腳步,她早該追隨不到他的背影了。
江著站在病房門口,韓曉風咬著嘴唇,從他肩膀后伸出一個頭。
護士正面無表情的一件件取下鄧卓然身上這樣那樣的管子,拔下手上最后的輸液針,那手臂直直地就往病床沿下墜,瘦削、修長、慘白,晃了幾晃,就再也不會動了,定格在午后這個永恒的時間。
林沐雪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呆呆地站在那兒,機械地看著護士每一個動作,她的眼里沒有一星眼淚。
雪兒姐姐,韓曉風撲了過去,急急摟住了林沐雪。
她清楚,林沐雪的痛藏在心里,埋在心底。
林沐雪喃喃道:“他走了,卓然走了!我知道,沒事,沒事,你不要哭!”
林沐雪伸出手,替韓曉風抹去臉上的淚水。她淺笑著輕輕推開韓曉風,轉身準備去收拾卓然的用具,身子卻如秋天的落葉,搖晃著。
江著搶步過去,扶住了她搖晃的身子,眼睛里滿是擔憂和不安。
他的手充滿力度,傳遞著關懷和溫暖,他痛惜地看向她:“堅強些,你一定要勇敢,知道嗎?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們都會在你身旁,陪著你!”
“嗯,謝謝!”
太息般的聲音。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憐惜,浮光掠影般一種似曾相識又遙遠又有些模糊久遠的別樣情懷。
她讀不懂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她也沒時間沒精力去思考這個在醫院見過幾次的男人眼中會有什么。
鄧卓然的追悼會在生前好友的幫助下舉行。
汀汀看著卓然黑白照上帶點憂郁地微笑,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機械地跟著媽媽一次一次地彎下腰,向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鞠躬致謝。
稚氣的小臉上一張小小的緊抿著的嘴,無數個問號在他的小腦子里冒出他卻不敢問:為什么只有爸爸的照片?爸爸到哪去了?為什么這么多平時嘻嘻哈哈逗他的叔叔阿姨們今天都嚴肅著臉?為什么看向自己的眼光多了些什么?是什么憑他的小腦瓜卻怎么也想不出來。
為什么老是重復播放著這首難聽的音樂,讓可愛的媽媽偷偷地不停地抹眼淚,也讓自己想哭,他真想哇哇地大聲哭出來。
平時只要聽到自己哇哇地大哭聲,爸爸就會飛快地跑來抱起自己,著急地拍著他的后背,溫和地安慰著他:“汀汀怎么啦?汀汀怎么啦?汀汀不哭。”
他就會摟住爸爸的脖子,把鼻涕眼淚都蹭到爸爸的肩膀上。
他東瞧瞧西望望,卻找不到爸爸的身影,只有那張黑白照,爸爸那熟悉的眼神穿透出鏡框,充滿憐愛地看著他,似乎想對他說點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林沐雪摟著汀汀小小的肩膀,一襲黑色衣衫的她顯得越發瘦削。沉悶的空氣包裹著這一對母子,顯得有些單薄,無數的寒意在悄悄滋生,擴散。
“唉呀,我的兒子呀!你怎么就走了啊?”
遠遠地傳來一聲聲哭嚎。大家不約而同的掉轉目光,鄧卓然五十來歲的父母搶了進來,他的媽媽聲嘶力竭地哭喊了幾聲后,就用眼睛搜索著,東張西望著,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她。
后面緊跟著他們早已成年的一兒一女,一人摻扶著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那是鄧卓然八十幾歲高齡的養父母。
養父顫微微地抱起卓然的照片,緩慢地一遍一遍擦拭著鏡面,像無數次為兒時卓然擦拭去臉上的臟污。
對著照片,老人嘴巴顫抖著,翕動了好半天才老淚縱橫艱難地說到:“卓然,二爸-來-看你了,二爸來看你了。”
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兒子,從調皮搗蛋到成熟穩重,從上小學到上大學,他欣慰地看著他慢慢長大,看著他從學生變成一名大學教師,看著他娶妻生子,他想他終于可以輕松地安度他的晚年。
可現在,他視為親子的卓然,卻定格成了一張黑白照,沒有跟他道別,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就這樣遠離了,日漸衰老的他。
林沐雪悲傷地看著眼前滿頭銀發的老人,眼淚再一次無聲地滑落。她是為老人感到悲哀、甚至是同情。她知道卓然的離去,面前的老人不比她的傷輕。
她清楚地了解卓然和養父之間感情深厚,但自從卓然生病并且知道不久于人世后,卻只字不提養父。
收整家中書架時,她無意中發現一個本子,上面潦草地寫著鄧卓然的所謂遺言:他的QQ密碼,郵箱密碼,傷感地告別他的同學們、朋友們、同事們。
最后希望林沐雪把遺產的30%給他家在農村的父母,還強調至少得給20%。那強調的語氣,林沐雪從紙上字里行間都能感覺得到。
他叮囑他的弟弟和妹妹照顧好父母,而對他年老的養父,卻一句交待都沒有。
她理解不了是什么原因。她悲涼地苦笑了,他的遺產,在哪?是什么?
現在除了可以為她母子遮風擋雨的一套住房外,什么都沒有!這套他們共同用按揭方式買的寫著他的名字的三居室,就是每月照常該付的按揭款,和還借著末還的林沐雪兄長的幾萬元債務。
這就是他留下來的,還為他父母心心念念惦掛著的全部家當!
她甚至想過賣掉唯一的住房為他治病,而沒考慮過賣掉房后自己和汀汀身居何處。養父的滿頭白發,養父的眼淚,養父蒼老的身軀,落在林沐雪眼中,猶如瑟瑟秋風中的一片枯葉,蕭條而孤零。
“嫂子,姐姐在農村,我還沒結婚,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哥哥走了,以后你和侄兒就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了,我們也要回去了。”
在安葬好卓然的那一天下午,卓然的弟弟終于開口了。
林沐雪感激地看著他,這簡短的語言不算安慰也是安慰吧。
一旁的卓然媽媽皺起了眉毛,目光不斷閃爍,著急地授意著她的小兒子。
小兒子看了看他的媽,低下了頭,嘟嚷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卓然媽媽粗暴地拉開兒子,兒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好不容易才在旁邊站穩了身子。
鄧媽媽立在林沐雪面前,儼然一個債主:“沐雪,我可是個直性子喲,有啥話我就說啥話。卓然走了,我們生他養他這么大,怎么說也算養了半個孩子,現在我們都老了,卓然他工作了這么些年頭了,他就沒留下點啥子給我們嗎?”
“卓然媽媽,卓然剛剛才走,沐雪照顧他這么久,身心疲憊,況且也在悲傷痛苦中,汀汀也還小,問題這么具體,你問這些干啥。唉….”
林沐雪還末開口,旁邊的養父忍不住開口了。
林沐雪沉默了會兒,緩緩說道:“媽,你是知道的,我們剛工作時工資不高的,加上汀汀的出生,接著買了房,裝修,再接著卓然的生病,我們根本沒積蓄,房子每個月要付按揭款,還借了我哥幾萬元沒還,治卓然的病都是學校的兄弟姐妹,還有卓然的同學們湊的。”
這是卓然留下的只言片語,林沐雪拿出那個本子,遞給了卓然的弟弟。
卓然媽搶過本子,湊過頭,瞪大兩只眼睛,看著上面的一個一個小蝌蚪,立馬又把本子塞回到小兒子的手中,急切地說:“你念念,我不認識字。”
小兒子省略前面的文字,只念了“留遺產30%給父母,至少20%”的文字。卓然媽媽展顏一笑,松了口氣,喜滋滋地說:“我兒子還是有孝心,還是想著我們的。”
“林沐雪,你不是說什么也沒的嗎,這30%又是啥子,明明是我兒子留給我們的嘛。”卓然媽媽理直氣狀地囔道。
“真的沒有!除了我和汀汀現在住的房子什么都沒有了。”林沐雪耐著性子有些傷心地繼續解釋。
“房子,房子不是錢嗎,現在的房子要好幾十萬呢,這房子是卓然買的吧?你算算,你算算,這房子的什么三十是多少?”卓然媽催促著小兒子,只后悔自己當初不識字可以,但算術還是一定要學會一些,這不,現在算不清,不是很吃虧?
“媽,房子賣了,嫂子和汀汀住哪兒?”小兒子良心上過不去,低聲勸解道。
“我管她住那兒!她這么年輕,她不曉得找個有房子的男人再嫁一次呀!保不準汀汀馬上就不跟著咱鄧家姓了呢!我就不信她還會為我們卓然守著不嫁,我兒子買的房子,到時可不能也白白給送別人了。”
“老巫婆,你說什么呢,太可惡了你!”
站在一旁的韓曉風早憋著一肚子的氣,怒火騰騰往上竄,她早就忍不住了,不是江著及時拉住了,她真想沖出去給這老太婆狠狠一巴掌。
“你是哪個喲,跑起來罵我,關你啥子事?”
“我是林沐雪的好朋友,韓曉風!那有你這種媽,自己的兒子剛去世,就跑來要遺產,鄧卓然是你的兒子不錯,但他卻是他養父養大的,依照法律條例,即便有遺產也沒你們的份,何況沒有呢。”
“你瞧瞧,你瞧瞧,卓然啦,你前腳一走,你媳婦兒就伙同著外人欺侮我這個老太婆子。”
卓然媽受了天大的委屈般,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呼天搶地哭喊起來。
“我們不管你搬出什么法不法的,卓然是我們生的,他既然寫了30%給我們,我們就有權利要,就照他說的辦,最少你也得給我們20%吧!不給,我就天天到你們學校來要,我就不信你們無法無天了!”
卓然爸黑著臉狠狠地一個字一個字吐著,似乎林沐雪不給出這20%,他就要鬧到全校都知道,鬧上法庭才肯罷休。
“啟萬,你們不要鬧了,這成什么樣子!卓然是你兒子,這些年你算也算得出來他們有多少錢,平時還要顧到你們家里,他一家子也不容易。汀汀還小,沐雪還要撫養他長大成人,他可是你的親孫子啊!她若賣了房子,你叫他們母子倆住哪?你不是還有一兒子,一個女兒,都成人了,你們為難沐雪干什么呢,你們!唉.....。”
“二哥,你就曉得維護他們,平時問他們要點錢,你總是替他們說話。”
卓然爸在這個同姓但卻不是親兄弟的哥哥教導下聲音低了幾度,很有些心不甘地閉了嘴。
“卓然啦,白生了你呀,你怎么丟下媽老漢不管不顧了,我們無依無靠的,你叫你老漢和我今后怎么活呀!”
卓然媽捶胸頓足,越發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
“媽,你也不要哭了,你們先回去吧。你們放心,我會把房子賣了,還帳后剩下多少錢我全給你們。”
林沐雪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說。她覺得累,她很想他們趕快離開,她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去想。
“雪兒姐….”韓曉風著急的不得了。
“沒事的,沒必要計較這么多了。”
林沐雪及時打斷了韓曉風的話。
“況且,以后我也不想呆在這屋子里。我累了!”
林沐雪安慰地對韓曉風笑笑,顯得疲憊不堪。
卓然媽狠狠地瞪了韓曉風一眼:“要的,要的,早這樣說就好了嘛。”
她仿佛看到了一張一張紅色大鈔從天空飄向她的懷中,她忙不顛,樂顛顛地撿了一張又一張,不斷地往自己的褲兜塞,一會兒自己的褲兜就鼓鼓囊囊起來。
她的表情就像夏天的臉,轉而云開霧散,眉開眼笑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止住了嚎叫,急速地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
“二爸二媽,我近階段無法照顧到你們二老,我會聯絡阿姍姐,看能不能把你們接到她那兒去住。”
沐雪雙手環著養母的雙臂,無奈地安慰著。
阿姍是卓然養父的親生女兒,五十歲了,是一所直轄市里某所高校的文學教授。因為那個時代的原因,原配妻子和養父離了婚,并帶走了一歲多的阿姍,從此銷聲匿跡。
養父苦苦尋找多年,幾經周折,最后才在親朋好友幫助下才打聽到消息,那已是阿姍知青下鄉到云南返城高考后了。
阿姍的親媽卻極力阻止父女兩的相見,因而養父見女兒的次數少之又少,時間久了,父女間的感情也淡了。
“不用擔心我們,我們去養老院,那里的條件不錯,還有許多年齡差不多的老年人,可以一起聊天喝茶,打打小麻將。”
老人好似在規劃他的晚年生活,特別清閑愜意。
林沐雪無言以對,對著面前的古稀老人,看著他們蹣跚遠去的步伐,她感覺到有沉重的不安和陣陣酸楚。
風,吹動著他們的白發,像根根不屈的小草,面臨枯黃與衰敗卻依然挺直著腰身,屹立不倒。
而卓然的父母,居然跟著小兒子,歡天喜地離開了,那步伐邁得很是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