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又是黃昏，溫秋雨已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停下來喝茶了。秋意漸漸濃了，天氣也越來越干燥，所以行人口中總會很干，這也導致了沿途設立了許多茶攤。

連日來的陰郁，使黃昏沒有以往的美好，天地一片蒼黃之色，道路兩邊的雜草雖依舊青青，可葉尖處早已顯出敗象，就像個精神萎靡垂死之人一般。

路邊隨便插上一面旗子，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茶字，周圍再擺上幾張小桌，拉上幾條長凳，再加上帶著圓帽，肩膀上掛著條白毛巾的個頭不高，相貌平庸的小斯，一個茶攤算是擺起來了。

這種茶館一般也就賣些便宜茶水，再帶些能夠充饑的點心，多了也沒人要。因為他們本就是掙那些趕路人的一點薄銀。

溫秋雨已經吃了四碗茶了，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他實在口渴的厲害，放在眼前的點心到現在他還未吃一口。

他正吃著茶，旁邊來了三個和尚。這三個和尚個個面龐削瘦，膚色饑黃。僧服上也添了不少污垢，一雙僧鞋已是破爛不堪。

“施主，小僧三人連日來未進斗米，腹中實在饑餓難耐，施主可否大發慈悲施舍些粗茶糠餅與我小僧三人？阿彌陀佛！”為首的一個和尚個頭雖高，可此刻餓的彎腰，竟比矮他一個頭的兩個和尚都要矮。

只見話語說完，他似乎力竭將要倒下，還好旁邊另外兩個和尚將他攙扶，這才沒讓他躺在地上。

另外兩個和尚顯然年紀不大，見狀帶著哭腔齊聲說道“求施主大發慈悲，給些粗茶糠餅，阿彌陀佛。”

那小斯立刻表現出極度的厭惡感，揮著手連聲說道“去去去，一邊去，餓死你們這些要飯的。”

溫秋雨始終沒有說話，因為他看得出來那三個和尚雖腳步輕浮，可步伐極有規律，絕對都有武功在身。既是江湖中人，如此模樣怕是另有隱情，而自己著急趕路決不能夠再耽誤時間去管這些閑事。

“你們幾個臭和尚，胡池老大吩咐了，要你們到我們胡濂老大養的那條金毛獅子犬前，去求那獅子犬的一口狗食。”說話的是茶攤的老板，此人看起來面容清秀，斯斯文文，說起話來卻是惡毒粗鄙不堪。

那三個和尚沒想到就連這一小小的茶館居然都是胡池手下的營生，微微發怔后，眼中立刻展現出極度的厭惡與憤恨，可這些情緒立刻被一種從骨子里穿出來的恐懼所掩蓋，三人終是不再說話，低著頭轉身就要走。

可沒想到那店家卻攔住三人的去路，冷笑道“你們莫不是忘了胡老大的吩咐？”。

此話一出，那三個和尚似是被電擊了一般，動也不動，身軀不住的顫抖，那滿是灰塵的面龐上不爭氣的淚水緩緩滑落。

“得，看來他們忘了，小侯你去幫幫他們。”那店家冷哼道，說罷便轉身給自己端起了一杯茶倚著茶柜冷冷的看著。

那小斯仿佛得了圣旨，給了他莫大的權力一般拿起挑水的擔子徑直走向那三個和尚，揮手就是一擔子打在和尚的后背。這三個和尚雖都有武功在身，可怎奈腹中饑餓，實在沒有氣力，受此一擊三人皆被打趴在地，一口黃土嗆得三人連連咳嗽。可盡管如此，那小斯依舊不依不饒又是一擔子，打的三人一陣抽搐，而后小斯便是越打越上癮，接連打了不下十次。

溫秋雨始終一言未發，他早已過了諸事不清便拔刀相助的年紀，更何況他現在沒有時間去管閑事，而此時這茶攤除了他再無一個客人，路上除了三個和尚也再無行人，所以沒有人去干所謂的伸張正義。

終于那小斯打累了，歇了口氣，氣喘吁吁的說道“我去這三個禿驢身板真好，累死我了”。

那三個和尚得了一絲喘息，開始緩慢的在地上爬，像斷了后腿的狗一般在地上爬，在黃土道路上留下了三條印子。

看到這一幕，那小斯和老板終于開懷大笑了，兩人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各自忙去了。

少時，溫秋雨吃完了茶，便翻身上馬接著趕路了，不過一直騎到馬上，溫秋雨始終記著那三個和尚，現在雖是亂世，可寺廟終是有人信奉的，以和尚的地位實在不該如此啊。

溫秋雨輕嘆了一聲無奈，自己早已不復當年年少熱血，也有了牽絆，否則今日那三個和尚也不至于受此折辱，溫秋雨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現在聽到別人叫他青衣劍主時會不會感到羞愧？

夕陽最后一點余光消失的時候，溫秋雨剛好趕到了城門口。

這是一座偏僻小城，夜幕來臨時，路上行人已不多了，一路向城里走去，只能看到一兩個砍柴打獵的數著一天辛苦后賣得的幾點碎銀。

再往深了走，路上便沒有人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秋風呼嘯吹的各家各戶門上的燈籠來回搖擺，四周漆黑一片，陰冷的月光也不夠明亮，宛如一座死城一般，沒有一點人聲。

溫秋雨行了約半個時辰，一直未見有燈亮處，那種感覺比獨自一人行走在孤嶺野墳都要陰森詭異。

“此時剛到戌時，這城里居然沒有一戶人家燃著燭火，真是奇怪，難不成我這是到了一座鬼城？”溫秋雨說完話便笑了，自己歷經生死，武功蓋世，居然會覺得自己撞見鬼了。

正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斷斷續續卻又十分拖沓的腳步聲，溫秋雨回頭看去，可夜色已濃，又無燭光，所以看不清，只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輪廓，來者肩膀差不多有三個人寬，肩膀上居然有兩個腦袋，下半身就像一團棉花一般在緩緩蠕動。

溫秋雨心底暗暗戒備，這城恍然死城，出現怪物也是不足為奇的。

那物體越來越近，在到某個距離時溫秋雨終于放下了戒備，因為他聽到了那是三個人的呼吸，最后果然是三個人，兩個人扶著一個人。

溫秋雨無奈的又笑了，自己居然把三個相互攙扶的人看作一個怪物，可當看清那三個人時，溫秋雨便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三個人正是先前在茶攤上見到的那三個和尚。

被扶著的是那個個頭稍高的和尚，此刻的他只有那雙凹陷的眼睛才能證明他不是一具尸體。另為兩個和尚低著頭臉上的淚痕還未干，借著微弱的月光可以看的出，這兩個和尚年紀不大。

溫秋雨的喉嚨又干了，他看著三個和尚從他眼前走過，他本想問問這和尚要去何處落腳，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種羞愧的感覺自頭上流了下來，讓他打了冷顫，可當他想到清清，想到因他而家破人亡的顧家姐弟，溫秋雨又堅定了信心不去管此事，這亂世人生百態，苦命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又能管到哪里？。

入秋的夜里風很大，也很冷。

在溫秋雨走了三條街都打算策馬出城尋一處辟風的地方將就一晚時，居然發現了一家客棧，而且這家客棧燈火通明，里面交談喝酒之聲不絕于耳。

溫秋雨欣然推門而進，就在他進門的時候，里面的喧鬧聲戛然而止，溫秋雨也看清了這個屋子里的所有。

客棧里，有近二十個人。這十數個人皆服飾不一。有身著道服，長袍飄飄的道士，有發髻高結衣著隨意腰間佩劍的游俠，也有衣衫整齊，珠光寶氣富貴逼人的富家公子，更有盔甲在身，威嚴赫赫的將軍。

他們雖服飾不一，但神態姿勢卻十分統一。

就是像狗一樣爬在地上，臉上皆是同樣的笑容，咧著嘴吐著舌頭，對著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的一個衣著樸素，面容祥和，長須長眉的中年人，表示出極盡討好的模樣，就像狗再向主人乞食。

他們笑容滿面，可眼中卻無半點神采，就像一只只餓乏的狗，像一個個行尸走肉，死氣沉沉。

而那個中年人，所有的發須居然都是金色的。

氣氛十分詭異，那中年人閉著眼，似是在閉目養神，而那些像狗一樣爬著的人皆帶著震驚的目光看了溫秋雨好幾眼后恢復到了之前的狀態，不過此時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就連溫秋雨都在懷疑自己剛剛是否聽差了，這里怎會有人喝酒交談？

靜，十分的靜，當你來到這個屋子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世上沒有比這更詭異，更加不可理解的事了。可溫秋卻做了更加不可理解的事，他居然對這些仿佛視而不見，對著柜臺內的掌柜說道“老板來間上房，還有我的馬請安排。”

掌柜的也是一個中年人，他顫顫巍巍的從柜臺后面的凳子上直起身子，那對渾濁的雙目中流露出一點善良，可他的嗓子好像也很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秋雨皺眉道“掌柜可有房間？”

掌柜還未說話，可那閉目養神的中年人卻開口了“有生意都不做，店家是不是家藏私銀，在這夜間不愿多伺候一人？”

話語一出，那掌柜的立刻從柜臺里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哭腔結結巴巴的說道“沒有沒有，小人小人剛剛只是，只是打了個迷糊，一時半會沒緩過來”。

“既然這樣，你還不去給客人開間上房，把客人的馬拉到馬廄？”那中年人說話的時候依舊閉著雙目，話語冷冷淡淡，不帶一點感情。

那掌柜的如蒙大赦，立刻跑來，帶溫秋雨上了二樓。

來到房屋，溫秋雨剛剛關好門窗，便聽到樓下又傳來喝酒交談的聲音。

溫秋雨躺在床上想著快快睡著，好早些時候離開此地，樓下之事詭異異常，那些如狗一般爬著的人看起來個個不是善茬，可對著那個中年人卻畏之如虎，可以看得出那中年人絕不是一般人，而自己現在馬上就要到臨城了，實在不可節外生枝。

樓下，那中年人此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先前波瀾不起，宛若死水一般的面龐此刻全是瘋癲之相，整個人蹲在椅子上，手里端著一碗酒，對著那些如狗一般的人灑去，那一碗辛辣的酒潑在誰的臉上，那人便如同得了天大的恩寵一般，用盡自己舌頭的力氣將那些酒舔到口中。

“哈哈哈哈，來吃，來喝”中年人看著那些人一個個如狗搶吃食一般互相撕咬，顯得極度開心，一頭金發胡亂飛舞著，就像個瘋子一般。而他身后那張大桌上擺著許多吃食，鹵好豬，羊，牛肉被刀工精湛的廚子切的薄厚適宜。七八壇上好的佳釀，封口也盡數打開。整個大廳內沖斥著酒肉的香味。

而那躲在柜臺下的掌柜的聽到那些喝酒吃肉的，還有那中年人瘋癲的笑聲，正蜷縮著身姿，瑟瑟發抖，就仿佛他是在野外，有一群野獸在蠶食一具尸體，旁邊還有一個能馴服這些野獸的鬼。

“咚咚咚”

門外又有人來敲門，掌柜的被嚇了一跳，想起剛才那中年人說過的話自己再也不敢怠慢，趕緊起來去開門，可他起來時，大廳里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極可怕的場景，那些衣著光鮮卻如狗一般搖尾乞憐的人，居然在相互撕咬，咬的鮮血淋漓，身上的肉塊分離，最慘的是那位將軍，他的頭皮，后頸還有臉上，都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可他居然還在呲牙咧嘴去咬別人，而咬人不過為的只不過是那中年人丟下來的肉。

掌柜的被嚇的呆在了那里，直到那中年人突然停下手，一臉陰冷的看著他時，他才回過神來，別過臉去，讓自己盡量不要去看那血腥且惡心的畫面。

門開了，竟然是那三個和尚。

掌柜的終于還是吐了，因為那三個和尚此刻面容憔悴，雙眼凹陷，宛若肺癆鬼一般，掌柜的精神臨近奔潰的邊緣，他嚎叫著跑了出去，可剛剛跑了十步，整個人就像突然被電擊，全身抽搐了一下，便軟軟的倒在了地上。在他倒下后一個灰衣人將劍從他身體上拔了下來，收劍回鞘，縱身一躍，便消失了。

那三個和尚，沒有回頭，因為他們連回頭的力氣也沒了，他們轟的一聲倒趴在地上，咬著牙掙扎著爬了進來。

他們也看到了那掌柜的看到的一切，也覺得很惡心，可他們卻沒吐，因為他們腹中空空，若吐，怕是要把胃吐出來了。

最終他們也爬到了那群人中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充滿了敵意的看著他們，而流在地上的血腥味刺激著他們三人的味蕾，這是最原始的一種味道，他們的胃在緊緊的收縮，逼迫這他們放下一切尊嚴。

“汪汪汪”三人用著最后一點氣力學了聲狗叫，這一刻他們心中的佛祖的金身轟然倒塌，他們只想活著，哪怕下地獄。

“哈哈哈”那中年人再次展現他癲狂的模樣，他用著尖銳的笑聲大笑著，他的語氣不再平淡，而是多了一種戲謔的味道“五老大的本事真不是蓋的，關東龍山小三佛都抓來了。”緊接著他抓起一把肉，端起一杯酒，給那三個和尚扔去，灑去。

其他人眼中立刻露出似野狼般的兇光，呲著牙就要上去將三個和尚撕成碎片，而那中年人卻冷哼一聲，眾人皆不敢再有動作。

“吃吧，吃好喝好，就把文風那老禿驢給你們交代的事說出來，以后就好好當我的狗吧！哈哈哈哈”那中年人癲狂著，大笑著，突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旋即而來的是一陣腳步聲，一陣下樓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