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分田到戶
- 飲馬河的原風景
- 空心菜頭
- 3460字
- 2019-04-28 16:50:33
太陽一天天升起落下,飲馬河的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我們都以為日子永遠是這么一天天地過下去,生活的日記也就這么著流水賬似的記下來。
誰知就在這一年,國這政策發生了新的變化,農村實行了分田到戶的家庭承包責任制。
隊長愛民大叔管他叫“單干”。
大喇叭里天天都在播著相關的新聞,村里的人天天都在談論著這件事情,好還是不好?誰心里都沒底。
我們小孩子本來是不關心這些事情的,因為什么也不懂。
但是這件事情跟小哥有關,我不得不多從大人那里打聽一下消息。
聽大人們說實行單干后,田地分到各家,幾家合成一個組,
隊里的八頭牛就要分到各組,由各組成員自己喂養,隊里不再需要放牛娃了,
這么一來,小哥輟學放牛的愿望就落空了,
如果不上學讀書,牛也沒得放了,小哥該怎么辦?
只有我心中擔憂,大人們看著都十分高興,甚至可以用亢奮來形容,
父親母親每天忙著去隊里聽通知開會,丈量土地簽字,
小嬸風風火炎地進進出出打聽跟誰一組合適,哪頭牛比較健?哪片菜園子水源好是上等地方?
奶奶聽下一輩的說好也跟著說好,說不好便跟著說不好,一唱一合地跟著激動
。最后我家分下來四畝水田,旱地多少我沒弄清楚,大哥因為是吃商品糧沒分到地,小叔家跟我家差不多,略少,因為奶奶跟著我這吃口糧,所以奶奶的地分在了我家名下。
七家村也實行單干了,他們剛分過去種了一年,就開始土地承包了,面積寬,戶數少,更加合算,
小嬸更是沒少埋怨小叔。
分田到戶的日子比生產隊自由了很多,種什么自己決定,什么時候下地干活也是自由的,父親母親卯足了勁頭要實現全家人吃飽飯有菜吃的愿望。
主要糧食作物種了水稻和冬小麥,一畝棉花收了之后彈幾床新棉被,幾家合分的藕塘除了種藕還養上魚,邊邊角角菜園子全種上四季鮮蔬,墳頭上都種上了東瓜南瓜,家門口的籬笆上掛上了絲瓜,圈里養了一頭豬,芋頭禾用來養豬最肥了。
起早貪黑的干,收獲的也多,
這剛剛開始,吃穿用度就改善了不少。
小哥和我的農活也多了起來,以前生產隊是不需要小孩出工的,所以我們沒有干過農活,頂多幫奶奶打打下手干干家務,還互相推諉,
現在倒好,兩人都得去插秧干雜活,
大哥盡量抽時間家幫忙,但大多數時候學都有他自己的安排,不能全指望。猶其插秧這活,全落到我和小哥頭上了。
父親對于小哥總沒有好臉,說話就是吼,稍慢一點就嚷嚷開了。
秋收時間趕得緊,遲一天都會影響收成,
父親大中午的都不讓歇一會,除了喝水能歇會兒,我們就跟機器一樣弓著腰在水田里插秧,毒辣的太陽都快把我們烤焦了。父親還在一個勁的嫌我們慢,挑剔著小哥插得不整齊,
小哥頂了一句嘴,父親就抓了一團泥巴來打在他身上,
“簡直就是個周扒皮”他小聲嘟囔著。
父親還是聽見了,他走了過來“在農村種地就是這個樣,不掉兩層皮吃得飽飯?叫你讀書不好好讀,就是要你嘗嘗這種田的苦日子”。
挨了罵的小哥上半身仰頭倒在田梗上閑眼不語,眼睛里有淚珠滾落下來。
我把我沒舍得吃的半根嫩黃瓜塞到他嘴里他也不吃,只是無聲地流眼淚,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得抓緊時間更快地干活。
勤勞是一定會有收獲的,土地不會騙人。
家里田頭墳地邊邊角角種的瓜果疏菜都豐收了,冬瓜南瓜堆了一屋,柴伙屋用來放冬瓜了,白白胖胖的象小豬崽堆滿了,南瓜直接堆在了廚房,
奶奶高興得不得了。掐手指頭算了算說能吃到來年。
但是這東西它不經放,容易倒瓤,還是得去賣掉一部分。
說到賣,東瓜南瓜這些都西都是粗貨,不值錢而且份量重,拖運起來不容易,父親詢問了幾戶都說二分一斤都賣不出去,只有焦嶺那邊大菜市能賣到三分左右,
父親想拖一車去焦嶺,但路途實在太遠而且路不好走,猶豫不決。
想來想去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不出力換不來好日子,又打起精神架上板車輪決定去焦嶺大集了。
一個人肯定不行,得有個打下手的幫手,家里的里里外外的事太多,母親留在家招呼還忙不過來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哥。
小哥是堅決不去,知道這是個吃苦受累的活,父親跟他說他裝做沒聽見。
父親只好跟他說賣瓜的錢是要用來給奶奶抓藥的,奶奶的腿再不治就要癱了,小哥這才從床上起來。
小哥說起他這次賣瓜的經歷,終身難忘。
夜里三點就被叫起來了,暈乎乎的摸黑打著手電推著東瓜車出了村口。
父親在前面接著板車的把手,他在后面推。
崎嶇不平的土坷垃路,車子顛簸得厲害,時刻得注意著使勻了力氣以免翻車。
焦嶺大集遠比他想象中的要遠得多,早知道這么遠他死活也不來了。
走了一個多小時,他覺得腳后跟磨得疼,塑料涼鞋帶子也斷了,每走一步就硌一下腳,問問父親還有多遠,父親說遠著呢,還沒走一半的路。
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趕路,不時碰到去趕集的人,或挑擔或推車,大多是售賣雞蛋和蔬菜的,因為早一點去能占一個好一點的位置。
小哥問父親這車東瓜有多重,怕有一千斤吧,
“我胳膊都酸死了”。
父親說你是心里沒點數啊,要有一千斤倒好了,至少能多賣點錢,實際上也就三百來斤吧。
小哥算了算,這車瓜能賣到十塊多錢,
十多塊錢是多少呢?
聽說小志他叔在城里當工人一個月是三十塊五毛,那這十塊就也不算少了,
但不是每天都能有十塊的進帳啊,這不是收了一大年的才賣這么點錢嗎?
巴不得這車瓜能再重一點。
小哥剛覺得這種瓜還是不劃算,又一想,還留下一部分自己吃呢,又覺得還得種。
走著走著,腳底板開始發麻,熱辣辣的不太敢用力,腳步也慢了些,
稍慢點,父親就在前面開始喊了,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事情總是不由人想象,你越害怕什么就越會發生什么。
吱吱作響的板車在途中一個輪子被扎癟氣了,重量歪向一邊,小哥不得不用手在輕的一邊用力扶著,可途中還是翻了一次車,
側翻的板車讓小哥急得想哭,恨不能扔了這些破瓜不賣了空車回家。
父親鎮定地說有辦法的,找兩個趕集的路人幫忙把車子扶正了,
這一路實在是太折磨人了,小哥脫下了鞋子光著腳板跑完后面的路。
到了大集時天剛蒙蒙亮,隱隱地有人影晃動,看不清臉,詢價地菜販子居多,出的價錢都很低。
父親一眼就能辨別出哪些是菜販子哪些是單位食堂的人哪些是零散的家庭買主,所以回答的價錢也是不同。
小哥聽父親對一個人出了個五分的高價,懷疑他是不是一大早還沒清醒過來,
父親意味深長地說這人一看就是個菜販子,成心不想賣給他才出那么高的價錢的。
“那您老要賣給哪些人呢?”小哥問
“當然是那些單位食堂的采買最好啰”父親點著了一支煙“出的價比菜販子高,而且能一次買走,不耽誤回去干活,運氣好的話還能拉上關系,以后有什么菜直接送到他單位上。”
小哥一直盼著能有個食堂的大師傅模樣的人出現在眼前,凡是從眼前過的長得富態一點的人,小哥都要多看兩眼。
肚子開始咕咕叫了,飄過來油炸和蔥花的香昧,
他挪了挪腳,腳后跟起了泡,鉆心的疼,顯然是磨破了。他吸了吸鼻子,更餓了。
父親看出來他的心思,給他五角錢去吃一碗餛飩,餛飩二角,還剩三角他買了三個面窩花了一角五,自己吃了一個給父親留了二個,又用剩下的錢買了一碗豆花給父親,最后還剩下五分放到了褲兜里。
小哥一直站在板車旁,看著集市上人來人往談斤論價,覺得頭暈腦脹,困得站不住了,靠著車把手就開始打盹。
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叫他,原來是同班女同學,也是跟著大人來的,小哥十分高興,覺得分外親切。
原來同學是隨母親來賣雞蛋的,雞蛋好賣,也輕,用個藍子提著就行了,擺在地上一會兒就有人買走了,現在正準備回家,
父親的東瓜車又占地又笨重,累死人,真是應該多養雞少種菜。
同學說完話走了,小哥又開始打盹,
半夢半醒時又聽見旁邊有人說“這個小伢是葛麻呀,站著都能睡得著”。
葛麻是奶奶最愛聽的戲里的一個人物,一個員外家的家奴,在戲里故意靠墻站著打瞌睡,是一個喜劇角色。
聽到路人的話,小哥噗的一聲笑醒了。
這時候看見父親跟人在比劃著講價錢,最后應該是談妥了,父親朝他揮了揮手,叫他說東瓜有人買了,送到一個單位的食堂去。
小哥高興起來竟忘了腳上的疼痛,在后面起勁地推著。不是所有的單位都近,走了兩條街才到,小哥腳上的泡都磨破了,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下來
。東瓜車搬空了,他一屁股坐在到車上,一頭倒下。
等父親結算完錢出來,小哥已經在板車上睡著了,
父親把他拉回了家已經十二點多,正好趕上中午飯,
當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問父親最后幾分賣的,父親說二分五,總共賣了八塊二角五,過早花了五角,剩下七塊多,小哥說我這兒還有五分呢,
父親說給你吧,跟著起了個大早不容易,
小哥翹起腳,兩個大大的血泡已經破了一個,露出紅赤赤的肉,父親沒說話,咳了一聲,伸出自已一雙滿是布滿老繭和傷疤關節變形的手,小哥連忙將腳收了回去,不敢吭聲。
賣了一回東瓜,小哥老實多了,跟父親頂嘴也少了,把自已關在房里的時候多了,他甚至跟我說一定要讀書考出去,千萬不能在家種田。
看來父親這么多年的打罵,都頂不上去賣這一回東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