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費城的控訴，是第一次費媽媽聽到，他的最痛苦的聲音。也是最讓她痛苦的聲音。

“不可以，你必須要回到爸爸的身邊，媽媽不能教給你的道理，你爸爸能教你。”費城看見母親也流淚了，她仍是脆弱孤獨的。

這些年來，費城每一次看她流淚，他都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美好最脆弱的人就在他眼前。

所以他暗自在心里發過無數個誓，要保護母親，要接她到身邊。

現在呢？母親這樣的姿態，卻是因為他的攻擊嗎？

“他能教我什么？能給我請三四五個家教？能陪我兩個月吃三次飯？能教我做生意要收起棱角四面玲瓏？”費城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說出來才發現，原來他父親給他的是這些，讓他險些承受不起。

“對不起。媽媽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母親搖著頭，不停地往后退，跌在沙發上，掩面哭泣道。

“這個家不完整不是你的錯！你只會這么說，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費城聽這句話聽倦了聽煩了。

費城大口大口喘著氣，努力想把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他太失態了。第一次，讓母親看見自己這個樣子。也是第一次，他發現原來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面。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母親掩面哭泣的聲音逐漸弱勢下去，費城站在窗邊。

涼颼颼的晚風終于讓他平靜一點。他吸了吸鼻子，轉過身來看母親。

“媽。”費城喊。

母親抬起頭，有一瞬間的錯愕，好像丟棄的人是費城，她才是被拋棄的那個孩子。

費城看著母親臉上的淚痕，淡妝已經花了，眼角的皺紋被暈染得更顯眼，原來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母親了。

費城突然想到，他離開母親之后，回來之后遇見了信子，心思重逐漸被轉移，就算心里仍想著母親，可是每天的期盼就是能和信子一起看好看的風景，去好玩的地方，說話，散步，看星星。

他的確是將母親作為一個努力要實現的目標，給母親庇佑，可是他忘記了，在他不能給母親保護和陪伴的這些時間里，母親一個人，要怎么辦？

他以為是她拋棄了他，要找尋新家。要有新的家庭，要把給他的愛分給別人了。

可是現在看來，他確實是不值得母親的愛啊。

“對不起兒子，媽媽沒有提前問過你的意見。是媽媽錯了，你不要不理媽媽好不好，要是你不接受的話，我也可以不結婚的，為了你，媽媽什么都可以......”母親說著說著又掉下眼淚來，忍著哭腔求費城。

能讓溫婉堅韌的母親退讓至此的人，除了費城，又有誰呢？除了我，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哭過啊。

費城的愧疚不低于母親的愧疚。他似乎是想通了。他對母親的憤怒，不正是來自于害怕母親的愛會消失嗎？

現在看見母親在他眼前，這樣的局面，他從前覺得不安的，竟然從未有過的清晰，這個人，是這樣愛他。

“媽。”費城打斷母親的請求，“至少，讓我見一見他。”費城哽著喉嚨，剛才的低吼讓他聲音有些沙啞。

至少，讓我看一看這個人值不值得你去愛，值不值得把我的愛分走。

“好好好，我現在打電話讓他過來。”母親聽見這句話，趕緊用手揩了揩眼角的淚，欣喜又激動地拿出手機，顫抖著開始撥打。

“現在很晚了，改天吧。”費城按下母親的手，她指尖的冰涼在接觸的一瞬間刺疼了費城，費城下意識地縮了手。

母親明顯感覺到了那個動作，楞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只見她站起身來，四周環顧了一下，摸摸床墊，拉拉窗簾，微笑又漸漸浮起來。

“你爸爸沒有虧待你，這些都是頂好的東西。你生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母親摸著他掛在衣架上的外套說。

母親這個樣子，倒像是信子第一次進他房間時，感慨說這個房間好大的時候，那一臉希冀和憧憬，讓他對原本不自覺的幸福增多了幾分。現在卻如此苦澀。

“媽，你，有沒有想過回來？”

“回哪里？你爸爸身邊嗎？”母親繞過來，和費城一起站在窗邊，看樓下的小房間里亮著燈。

一個少女正在往保溫壺里倒東西，歪著腦袋的神情顯得認真，就算看不真切，費城媽媽也感覺到，她很幸福。

“嗯。”費城把窗戶關上一半，母親晚上吹不得風。

“媽媽不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你能不能聽懂。我是真的很愛你爸爸，你爸爸對我也很好，但是你知道，兩個人的生活不是有愛就可以的。他要光輝璀璨的生活，寧愿為此犧牲掉大部分的享樂時間，我愛閑閑散散，知足常樂。這些追求和心之向往所造成的縫隙，光靠愛是填不滿的。所以，我們只能各自去找各自的活法。你將來也是，不管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媽媽都支持，唯一有一點，你們的理想，千萬不要背道而馳。爸爸媽媽走不通過的路，千千萬萬萬人都走不通的路，我不希望你再因此受苦了。”媽媽眼含淚光，母親終究是容易感懷的。

看著眼前已然高過自己的兒子，好像前幾天還在牙牙學語，歪歪扭扭地學走路。沒幾天就長這么大了。

他將來也要面對他自己的人生，要面對別人給他出的難題，而不只是她這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幸福為了不拖累將來的他給他造成的為難。

想到這里，費城母親似乎放松了，她拉出費城的手，放進自己手里，輕輕握住。

費城為自己此前的憤怒感到羞愧，他反握住母親。

“對不起，媽媽。我，我不該。”母親伸手把費城艱難說出口的道歉捂回心里。

“你不必跟媽媽道歉，這件事，是媽媽做錯了。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不管我結不結婚，我永遠都是你媽媽。這一點，是到死都不會改變的。媽媽永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母親看著費城，一個母親所有的溫柔，都包含在了那雙眼睛里，那雙手里。

費城抱住母親，眼淚終于沒忍住，也無需再忍。如同小時候那樣，母親順他的脊背輕輕拍，哼著記憶中的童謠。

所有的言語都說不清，我永遠愛你這層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