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的聲音并不高，在熱鬧喧囂的包廂里更顯得不甚清晰。然而字字傳入江蘺的耳中，幾乎達到了一種振聾發聵的效果。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寂，似乎定要從這張無甚表情的臉上找到些許昭示主人內心的東西。

各種情緒如潮汐般在心中起伏震蕩。江蘺聽到自己問了他第二個問題：“有心之人，你是指？”

沈寂轉頭看她，似倒影了寒潭月色的黑眸微微一動：“我之前的經紀人，現在在帶唐冰。”

江蘺默，這件事她其實是知道的。最初唐冰團隊貼著沈寂炒作的時候，便有網友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對此多有揣測。直至后來，緋聞越炒越烈，沈寂團隊主動澄清辟謠，這才算是劃清雙方界限。

此時聽沈寂這般言說，再結合許導方才的話，江蘺一瞬間猶如醍醐灌頂，下意識將先前發生的事情串聯起來，種種疑惑頓時明了。

原來在《風雨》選角期間，大肆宣揚她和沈寂不和新聞的就是唐冰團隊。一邊在網上造勢，一邊仗著沈寂前經紀人的身份親自給許導洗腦，倒真是煞費苦心。

若不是沈寂這個當事人親自找許導他們表明態度，自己怕真要錯過這個角色了。

只是，沈寂的前經紀人親眼見證了她和沈寂徹底鬧僵的全過程，理應最清楚沈寂對她的真實態度。他既然敢拿這件事做文章，想必心中也是有所依仗，料定了沈寂不會回應或者澄清。

那么，沈寂究竟為何反其道而行之，脫離了他的預期呢？那一句“無論關系如何”，終究還是對之前的事心存芥蒂么？

或許，他只是不喜歡被人利用，才會主動澄清，也是借由此事向前經紀人表明自己的態度？

江蘺心中頃刻閃過無數念頭，每一個都讓她心悸難安。

然而合作的四個月里，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沈寂不經意的偏向與溫柔，又讓她忍不住心存僥幸。

不知誰打開了室內射燈，流光溢彩的絢麗燈光在人群中來回穿梭，照亮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

他們因為一部戲而結緣，而今又緣于同樣的原因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以后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江蘺暗暗攥緊手，終于下定決心想要確認她最在意的事情。

那晚聚會，當著姜琦等人的面，沈寂對于她遲來的道歉，回復了三個字：“我明白。”而今這場唯有她和沈寂的談話，或許有些事情可以說得更加透徹些。

她端起酒杯，將余下的紅酒一飲而盡。在酒精的刺激下，江蘺終于撬開封閉已久的心鎖，將埋藏心底的話講給他聽。

“當年決定回國時，其實心里很沒底。方薇雖然性格跋扈，也有私心，但到底對我還算保護。”

這個圈子魚龍混雜，她借著參演的那部E國系列片出道，而后趁著那股東風回國發展，看似風頭無量，但到底是根基尚淺的新人。沒有人脈，沒有依靠，只能憑借當前的一切奮力拼搏。方薇雖然沒能給她拉來什么資源，卻也不像別的經紀人那樣，唆使她走捷徑，將她引向深淵。方薇很懂得調度關系，趨利避害。所以即便知道她有私心，還曾經借自己的資源給旗下其他藝人搭線，但只要她做的不過分，江蘺也沒打算和她拆伙。

直到后來，她知曉了在方薇的授意下，自己團隊捆綁沈寂炒作的一系列舉措，以及方薇因為江奕的緣故對沈寂的種種抹黑打壓。

“剛入行的時候什么都不懂，不清楚這個行業的運作方式，也分不清有些事物的虛實。那時一邊在學校學表演，一邊拍戲參加活動。有時候忙起來，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除了上課，便是像提線木偶一樣在經紀人的安排下出席各種通告。日子久了，內心越來越焦躁，不知道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何意義，連帶著，好像對喜歡的表演也失去了興趣。”

想起那段青澀的迷茫歲月，江蘺忍不住有一瞬的恍惚。因此，也沒有注意到沈寂此刻望著她，無比認真的眼神。

“再后來，你紅了。一時間，好像身邊所有人都在討論你。”說到這里，江蘺不禁笑了笑：“當時聽說你是大三表演系的學生，所以還挺好奇。之后參加活動時每每遇見你，看你自信滿滿，意氣風發，面對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模樣，心中著實很欽佩。”

江蘺兀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搖晃著酒杯，看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壁上來回游走。

“第一次聽到克星的說法，還是一起上課的同學告訴我的。當時覺得有點可笑，并沒怎么放在心上。可沒想到的是事情會愈演愈烈，直至后來，網上幾乎隨處可見我們的比較帖，還有那些冤家克星的神棍言論。”

將杯中紅酒飲盡，江蘺繼續道：“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發展到了這一步，卻也不想被你襯托得一無是處。我開始反省，開始奮起直追，重新找回了為之努力的目標與動力。那一年的金鹿獎，我原本是有些嫉妒你的，但是看過你的作品后，又覺得你入圍實在是理所應當。你演得真的很好。”

這些話，江蘺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然而此時一經吐露，登時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也是金鹿獎的時候，才知道公司以及方薇做的某些事情。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那些事我的確是不知情。”

她垂下眼眸，并不敢去看沈寂的反應：“不管怎樣，事情雖非我親為，但終是因我而起，那便合該我承受因果。給你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煩和傷害，你討厭我，記恨我，不愿意看到我，都是應該的。”

說到這里，江蘺的臉上并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甚至連姿勢都和先前保持一致，一動不動。

“對不起。”

她的聲音忽而暗啞，聽得人只覺心酸。

然而沈寂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眸色深深，神色無從揣摩。

江蘺兀自笑了笑，方才一股腦將隱藏心底的話盡數吐露。不論沈寂此刻聽完究竟作何感想，但她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伸出手，正欲倒酒，酒瓶卻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了。

沈寂看著她因為酒意而顯得水色氤氳的瀲滟眼眸，淡淡道：“不能再喝了。”

江蘺不語，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落在酒瓶上，骨節分明，修長漂亮的那只手。

沈寂將酒瓶拿開她的視線，見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逐著自己的動作，不禁淺淡地笑了下。

“江蘺。”

江蘺愣愣看他，神色似乎還有些迷茫。

沈寂望進她的眼睛，清冽磁性的聲音無比悅耳，卻也無比清晰：“我沒有討厭或者記恨過你，也沒有不愿意見你。你怎么會這樣想呢？”

最后的這一句話，有疑惑，有不解，也有幾分循循善誘的味道。

他看得出江蘺似乎有些醉了，卻也聽出方才那些話俱是她的肺腑之言。所以，她一直都以為自己對那些事耿耿于懷，并為此討厭她？

沈寂覺得無奈，又不禁猜測造成她抱有這等想法的誘因是什么。

其實江蘺的酒量很好，此時也并沒有喝醉。酒精只是讓她的大腦興奮起來，給了她平日里所欠缺的面對沈寂的勇氣。

她略微有些頭暈，意識卻無比清醒，晃了晃腦袋，她稍作回憶，如實道：“先前我找你道歉，你不愿意聽，只希望不要和我再有任何牽扯了……”

江蘺的聲音越來越輕，話畢，只覺胸口一陣難言的酸澀。

這句話是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午夜夢回，每每想起，總是無法克制地感到難過。

此時趁著心中這股沖動說出來，再回憶起那時乍然聽到這句話的心情，頓時有些癡了……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沈寂忽而蹙起了眉頭，他緊緊盯著江蘺：“那時你找過我道歉，什么時候？我不記得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心中頓時一凜，曾經困惑不解的某些事情忽然就有了答案。

金鹿獎后，江蘺為何如此迅速地換了經紀人。

她為何突然開始躲避自己，不與自己有任何接觸。

原來他們都誤會了彼此的態度，然后順著一條路走到底，以致于一錯再錯。

若非此次，他忍不住插手，促成這次的合作機會，只怕彼此會一直這樣誤會下去……

江蘺神色恍惚，似在走神，根本沒有聽到他方才的話。

沈寂只得加重語氣：“江蘺。”

深陷回憶的某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帶著一絲惶然，怔怔地看向他。

沈寂頓時放緩了聲音，語氣極其溫柔：“我不記得曾經說過那樣的話，你能告訴我當時的情形么？”

江蘺愣了愣，遲疑道：“當時，我從別人那里要來了你的聯系方式，電話打過去，是你的經紀人代為接聽的……”

她突然止住話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寂。

不會是……

然而沈寂就真的在她的注視下，霎時變了臉色，他眉眼冷峻，凝聲道：“我不知道有過這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