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躥出來殺人的,正是土匪頭、前宮廷侍衛長撒以馬那。他雖然并未痊愈,但是卻好像一簇從地獄沖出來的惡鬼一般,用左手里握著的另外一把刀利索的劈開了埃及法老的肚子。他的敵人驚恐的在自己的血中翻滾。殿外,埃及人剛想往里沖,就發現他們被打扮成太監和侍女,以及各國使者的人包圍了。從午夜到第二天黎明,荷花池的水都變成紅褐色,刀和劍都沒有停下來。
等尸體被搭著一具具從花廳里搬出、宦官們把池子里被血泡的翻肚魚撈出來、換了干凈的池水,帶著人殺進來的土匪頭子撒以馬那才帶著人出來。太陽已經西斜,王太后帶著她的侍女坐在她離京前經常坐的柱廊下,凝視著兒子從前每天進進出出的回廊。
“撒以馬那大人,很久不見。”
“王太后陛下!”土匪頭對王太后行了一個單跪:“陛下,您的兒子遣我來替他回宮---“
“叫你逮捕我?”
朱木齊的侍衛們包圍了王太后,跟從太后的侍女都緊張起來。
土匪頭舉著國王的印章指環:“不得對王太后陛下無禮。”他靠近他的女主人:“陛下只是想知道他是否猜對了。“
“我兒想猜什么?“
“陛下想知道您是否會親身回到宮里。”
王太后的眼睛忽然紅了。她使勁頓住了自己的眼淚:“然后呢?“
“沒了。“
“什么叫沒了?“
土匪頭低著頭,他嘎在一對別扭的母子中間,覺得難為情。他攜著他的新土匪幫,甚至包括了大胡子、小驢、羅伊師傅、阿爾斯蘭、塔娜和但以理他們,達到卡爾加美什的時候,戰斗早已經結束了。比他早來一步的巴比倫水軍和阿治曼的人先找到了巴比倫王。王除了受了一處箭傷,并沒有大礙。土匪新成員羅伊師傅還幫著王敷了傷口。干癟大耳朵的老修士一直在小心觀察王的臉色,等著機會去向他進諫。但是就連他這個剛見到王的人,都知道現在不是時候。王常年為伴的老獅子死了,王的臉色看起來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羅伊師傅只得先咬牙憋住。
等阿治曼把又去打劫了埃及人輜重隊伍的土匪他們引到王帳時,王甚至沒有回頭。
“撒以馬那,不要告訴我,也是母后送信叫你過來的。”
土匪頭看看阿治曼,他摸摸鼻子,看來這位軍團統帥是收到了王太后的提前預警。所以,王派去緊急召他來的人才離開卡爾加美什,就在路上遇見帶著軍團火速趕來的阿治曼。土匪頭只有低頭不語。正尷尬,阿治曼的手下把駐地的武官伊拉辛-拔模押了進來。
伊拉辛-拔模耷拉著腦袋,他原本是要在事成之后先逃回米迪亞邊境、等待朝廷詔安的,可是沒想到王會掉進河里。保命的當前,他腦子里要背叛巴比倫的想法也只是好像一絲光劃過。他作為一個駐地武官,其實并沒有真的去考慮投靠埃及人。在他心里,自己不過是反串奸角!這是因為他不忿太后被逐出王城,他們這些常年為王盡忠的勇士,被掌權的朱木齊劃進來后黨行列、而失去了晉升的途徑;而且,他也想通過太后重掌大權,獲得一個真正的軍團,成為一地真正的鎮撫使。說到底,既然陛下都可以重用那些外來的猶太人,為什么自己這么忠心又有干勁的人卻會被打發到變成了廢墟的卡爾加美什?!
可憐伊拉辛-拔模并不知道其實王早就下令重修這里,只是掌相一直陽奉陰違,堅決不執行罷了。當然賢明的朱木齊不肯復修這里也有他的理由。太后主政的時候,把戰略要地無不一一都交到了自己手里的能人手中,讓他們成為王朝的外藩。那么,他朱木齊奪權后,自然需要把這些外藩從王的跟前剝離。這些外藩畢竟離著王朝的中心很遠,朱木齊想要得手,有著物理方面和地理方面的優勢。而且,從另外一個方面說,如果太后手里的能人都獲得王的賞識和寵信,他提拔的人怎么上位?如果他朱木齊不能在宮廷布置自己的人,那么他又怎么能徹底的把太后從王身邊趕走?不趕走太后,他掌相作為中樞的作用不就都弱化了嗎?!那么,他的王霸天下的理念又如何實施?!
朱木齊的陽奉陰違,也為王太后留了伏筆。王太后輕而易舉的說服了卡爾加美什的駐地武官伊拉辛-拔模唱一回反叛。王太后對武官的說法是這不過是場兵諫,讓王從圍繞他的亞述奸佞手中清醒過來。所以伊拉辛-拔模才提前召集了多到可以包圍埃及王先遣隊的人馬。(巴比倫王一開始發現的那些不明來由的煙塵就是這些偷藏起來的士兵過境留下的線索。)既然伊拉辛-拔模知道這不過是場兵諫,自然他也不會允許王真的被殺。因此,在巴比倫王往河邊沖的過程中,無論如何兇險,王自己都沒有被傷到任何要害。至于跟隨王的亞述侍衛,就被伊拉辛-拔模當成朱木齊的黨羽,被殺的一個不留。
當然,伊拉辛-拔模和跟他處境相同的太后黨武將們不會知道這些宮闈陰謀后的每一步。他以為自己唯一的漏算就是看似膽小的拉鴻居然敢偷襲王上。駐地武官只顧帶著人去搜救,卻沒想到被后來趕來的阿治曼軍團和對岸過來的巴比倫水軍拿住。現如今,伊拉辛-拔模也不知道該為自己怎么辯解。因為現在事敗,再老實的話聽起來都像是花言巧語。難道跟王說:這都是您母后要發起的兵諫,并伺機鏟除王室中其他有機會問鼎您王位的男性繼承人嗎?難道王和他的將軍們會相信,并寬恕自己和自己的人嗎?
武官只有耷拉著腦袋,等死。忽然他聽見一句幾乎是耳語一樣的問話:
“您是想告訴我,母后要給我一個教訓,是不是?”
王低下腰,兩眼看著伊拉辛-拔模。伊拉辛瞪大眼睛,不明白王上是怎么猜出來的。
巴比倫王看著守將滿臉的驚訝,確定自己猜對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這其中有兩個疑點點醒了他。首先,叫堂兄弟尼布巴拉丹到這里來,成為第一個犧牲品,這個套路,仔細想來跟當年弟弟托里亞的死何其相似?!其二,從會盟大帳一直沖到河邊,伊拉辛-拔模有數百倍于自己的人手,自己卻能一路活下來。身邊那些難得的勇士卻都壯烈犧牲了。這可不是因為他運氣好,或者勇士們視死如歸的保護自己,而是伊拉辛-拔模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殺死自己。從這里再往下想,他來卡爾加美什路上、心中對這次會盟的所有疑惑都解開了:
他的敵人埃及王想除掉自己,聯合了朝中以那波殿下為正統繼承人或者想除掉他的勢力。
他的掌相朱木齊是在利用這個局促成巴比倫與埃及盡早正面決戰,成就亞述人心中的偉業(看見但以理也過來了,他明白朱木齊也是在順勢打擊自己在朝中的政敵:得寵的猶大人)。
他的母后也順勢摻和進來,想要讓他知道小人朱木齊如何蒙蔽自己,而且還要除去任何有可能跟他爭奪王位的隱患:只要讓那波皇子的殺心滿世界都知道,那么王兄即使不死也再不能威脅他的王位。所以,母后要在這個謀反的局里,把王兄的后備、他們唯一的堂兄弟尼布巴拉丹也拽進來,確保尼布巴拉丹不能成為下一個那波王子。
另外一邊,阿治曼的人已經拔出匕首,就等王一聲令下、就取下伊拉辛-拔模的腦袋。
叛將被王的眼睛看得無地自容,他忍不住大聲呼號:“小人----小人確實有罪,沒有想到拉鴻那廝偷襲陛下。在陛下落水后,小人也率領人手四處搜救----小人不敢為自己辯解,但求陛下寬恕小人的手下。”
巴比倫王卻看向了土匪頭:“撒以馬那大人,母后說她想要退出朝政隱居的?為何有這么一出?”
土匪頭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帶來的阿爾斯蘭卻在一邊問:“母親們還有隱退的那一天嗎?”
這話太天真,在政治家們看來。深諳權力滋味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有父母兒女朋友親情呢?!在政治人物看來,王太后之所以這么做,自然是為了重回權力中心(這或許也是對的)。
土匪頭剛要呵斥不懂規矩的阿爾斯蘭,就被巴比倫王打斷了。他放下眼前的死獅子,走到土匪頭帶著的幾個新人面前。
“這些都是新來的?”
走到大胡子眼前時,王停了下來,仔細的看著他:“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大胡子剛想搭話,就被土匪頭按倒地上:“陛下,這只是個非常卑微、非常無知的小民。”
巴比倫王伸出手,摸摸大胡子的鼻子尖和下巴尖,露出一個非常吃驚的表情,但是他卻自己岔開了話題:“撒以馬那,您立即替我回王城,潛入宮中,配合下一步計劃。另外,我想知道我母親是不是現在正親自待在那里。”
“陛下,如果王太后誠如您所想、親身回到王宮里的話,要如何----”撒以那馬說不出“處置”兩個血淋淋的字來。但是這似乎也是無可回避的結局。只是王的回答也讓他大吃一驚:
“如果母后在的話,您順便跟她說我已經知道了。如果朱木齊要處置她的話,您就帶著我的王戒,告訴朱木齊,他該適可而止。”
然后,王扭過頭,拔出阿治曼的佩劍,用劍尖挑起了叛將的下巴,看著他沒了生氣、就等著死的眼睛:“伊拉辛-拔模,處決你真是太便宜了。你和你的人,要流血也必須只為我巴比倫的國運流血。直到你為本朝斬殺百倍于被殺的侍從為止,你和你的士卒都不得離開前線!”
“嗚嗚----陛下!”叛將不顧下巴前的劍,一下抱住了王的腳,大口親吻起來:“小臣至死效忠!”
阿治曼厭惡的咧咧嘴,撥開王的劍,一腳踢開伊拉辛-拔模:“那么,我們呢?繼續向被包圍的猶大進軍嗎?這一次,我們要踏平他們嗎?”
王沒有說話,仍舊看著地上的武官。這份沉默,其他人都忍受得了,唯有一邊列隊的老修士羅伊師傅忍不住了。他覺得現在就是決定所羅門王修建的圣殿存亡的火線時刻。他作為主的忠實仆人,必得為主做些什么。于是,羅伊師傅猛地撲倒在王的跟前:“陛下,陛下,小人有句話!求您聽小人一言!”
“大膽!”兩下的軍士立即沖上來,按住了老修士。
阿爾斯蘭也想從隊列里跑出來,卻被土匪頭一拳頭搗在地上。他了解王,知道王不至于為了羅伊師傅沖出隊列或者說一句話而下令處死老頭子。
羅伊師傅卻覺得自己是必死的,于是他撕心裂肺的大喊:“陛下啊,您如果毀掉耶路撒冷,您如果毀掉里面至圣之所,您就是公然與神為敵!您是凡人,怎么敢跟獨一的至高者為敵呢?救救您自己,也救救您的王朝吧?”
“住口!妖言惑眾!”王兩邊的將軍們斷喝著。士兵開始要把羅伊師傅往外拖。但是老爺子卻愈加激動,他滿臉通紅,眼睛都鼓了出來,如同他脖子上冒出的青筋。
“陛下,您圍攻耶路撒冷,已經是在圍攻上帝自己了!”
王蹲下身體,看著被按倒在地的老修士。這倒是讓羅伊師傅忽然恐懼起來,因為王的眼睛從剛才的哀傷,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怒火。他本能的想閉上嘴,但是眼前忽然浮現起圣經上所記載的圍城慘狀,他唯有閉上眼睛,繼續喊:
“陛下,您----如果----攻擊耶路撒冷,并焚燒那城里的圣殿,您就會成為上帝的敵人!會被奪去心智,趕到曠野里去!”
他還沒有說完,阿治曼、阿治曼的副將和伊拉辛-拔模等人一擁而上,差點沒把老修士踩死。
“這個老頭子肯定是埃及人的奸細!陛下,我聽說從前蒙您從奴隸中提拔、又在卡爾加美什背叛您的那個埃及人蒙特霍特普正在馳援猶大。”阿治曼的副將大個子大聲喊。別看他身材和面容都給人蠢笨的感覺,這個人卻一點都不傻,知道什么話最刺撓王的心。他故意在這一片王曾經大戰了兩回的地方,挑出這個叛徒的“事跡”來,為的就是怕王又寬宏大量,饒恕膽敢背叛的人。畢竟在亞述的文化里,并沒有寬恕叛徒這一說。背叛的人,必須遭到最嚴厲的懲罰。
伊拉辛-拔模也激動起來,他聽出大個兒是話里劍鋒直指自己的反串奸角的事情,登時滿臉通紅,抱住了王的腳:“陛下,蒙您恩赦!求您讓我作為先遣去跟埃及人一見高低。”
“是啊,陛下,我們不把那個混蛋埃及叛徒剁了喂狗!”
巴比倫王卻好像沒有聽見這一段揭瘡疤和表忠心。他只是揮揮手,趕開了過于激動的將軍們。他望著老修士。但是老頭紅紅的大耳朵和眼睛睜開后露出的熊熊火光,讓他明白這個蘆柴棒老頭不是在編瞎話嚇唬自己。
成為至高者的敵人嗎?
王抬起手、捂住了臉,從前的回憶,都好像滾開的水那樣咕嘟咕嘟的涌上了眼前。遙遠家鄉里父親寒酸的小祭壇、亞哈謝年節上會供奉的那些更加可笑的、用撿來的麥粒堆起來的小貢品,又回到了眼前。他們家太窮,亞哈謝連自己都是屬于別人的奴隸,自然連一樣像樣的東西都沒有辦法拿來、去賄賂他本民族那位號稱唯一至高者的、看不見的神!所以,神也早就離棄了他們一家。
對于巴比倫王,神才是第一個背叛他的!
王好半天才把手拿了下來:“就這樣吧?我跟以色列的上帝為敵也不是第一天了。”
然后,王把自己的印章指環拔了下來,交給了身邊的撒以那馬:“撒以馬那,成功之后,卷入毒殺先王一案的所有人,包括母后和您的叛國罪都將被特赦。但是本王凱旋之日開始,眾人不得再進入王宮。”
想到這里,土匪頭才回過神來,尷尬的看著王太后,只得照著原話復述了。
“王上沒有宣判處死反叛者?”太后安靜的問。
土匪頭低著頭,不敢看母獅子的目光:“陛下,您的兒子,我巴比倫的君王大赦了伊拉辛-拔模,命他一同去出征猶大,將功折罪。”
“那么,哀家呢?王至少該流放哀家去死地吧?”
土匪搖搖頭,不得不把剛才才宣的口諭再傳一遍:“陛下只是下旨:等他回朝后,太后不得再入王宮”。
王太后大怒,罩頭一巴掌:“混蛋。”
朝臣和衛士們從沒見過太后這么激動,大家不免慌了手腳。
王太后把高冠扔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大喊:“為什么,為什么不讓哀家看到他成為一個偉大的君王?他的軟心腸遲早有一天要毀了他!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