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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罪的工價

這顆頭顱上雖然鮮血淋漓,但是仍舊保持著傍晚閑聊時的笑容。阿爾斯蘭看著她,心里的罪惡感都涌了上來,他下意識的捂住嘴。他對面站著的年輕騎士扔下劍、泣不成聲。

國王、雷蒙德和圣殿騎士團長看看這一地的血污和頂鼻子的腥氣,大方的寬恕了剩下的五個人的命。等酒宴撤了席,仆人過來把卡麗娜的頭顱和尸身都搬走了。

第二天一早,國王和國王的人馬,加上車上拉著的阿爾斯蘭、羅伊師傅、土匪頭、大胡子和勇士,在卡納克城門上卡麗娜的尸體和腦袋下通過。雖然陽光乍起,但是蒼蠅和其他喜歡血肉的蟲子就嚶嚶嗡嗡的爬滿了示眾的尸體表面。雷蒙德本來建議用一根長槍,來懸掛無頭女尸,但是圣殿騎士覺得這樣到底有傷風化,所以尸體是用個漁網掛起來的。

阿爾斯蘭通過尸體下方時,把身體蜷的像個小老鼠。昨晚的那個領主的私生子消失了,他知道自己真的只是個貧賤小廝,如果卡麗娜沒有站出來,那么現在城門上就該至少有一具是自己的尸體了。

羅伊師傅看著自己的手,低頭不語,兩只大耳朵異常鮮艷。

土匪望著越來越遠的卡麗娜,想起了在幻影里看見的哥哥。

勇士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拍打著囚車的木柵欄。

大胡子卻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夢,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要殺了卡麗娜,而且還是用這么血腥的方式對待她。她的微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變成地上那個咕嚕咕嚕的頭顱,然后又會變成幻影里那個被毒藥燒黑了臉的美男子。大胡子唯有不敢再閉眼睛。但是,肯定是荒野里的風沙吹得他眼睛疼,淚水一直不斷的往下流。

更早一些時候,韓弗萊從暫時圈禁他的窗戶,看見仆人拿來漁網,在天井里剝光了一具無頭胖乎乎的女尸,然后把它裝進了漁網、扛走了。天井里不新鮮的生肉和血的味道,讓他捂住了嘴。他下意識的扯住了自己的十字架念珠。不知道是不是用力過度,念珠忽然啪一聲斷開了,撒得滿地都是。韓弗萊想蹲下撿起來,卻腰骨乏力,渾身抽搐。雖然養父為人兇殘,但是對自己一直是個慈愛的父親,他知道昨晚父親是盡了最大的力量跟國王還有圣殿騎士團周旋,保護自己的一家人,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昨晚的現實,可是現在呢?有什么必要對死去的人這樣羞辱?

過了晌午,也沒有一個人進到他的房間,他打開門,門外的衛士已經換成了平時聽他差遣的人。他徑自穿過天井,往外城走。才走到一半,就聽見了養父對人大吼:

“我是這里的主人!你們都得聽我的!那個女人是當面詛咒我不得好死的,你難道聾了嗎?!”

“------”父親罵的人完全不搭腔。

“信不信,我會把你和那個小雜種一樣都宰了!”

那個人還是不出聲。

不知道罵了多久,父親好像罵得累了,他像小孩一樣發出呸呸的聲音,應該是在對他咒罵的對象吐唾沫。

再然后,他發出極其沉重的腳步,撇著八字腳,消失在了天井的另外一邊。

過了好一會,韓弗萊看見兩個姐姐從對面過來,一個捂著臉,一個看起來十分疲憊。侍女們遠遠的跟在后面。韓弗萊知道,她們剛才一定經了父親的暴怒,都嚇壞了。

“親愛的弟弟,一會你看見父親時要小心些,他心情很不好。”最大的姐姐把手從臉上拿下來,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另外一個,雷蒙德的小女兒,艾利克斯,好像沒有看見他,只是一味低著頭搖晃著走路。但是她沒有走幾步,忽然向前撲倒。等醫生們趕過來時,唯有一個消息確定,她小產了。

父親像頭狂躁的熊一樣在走廊里對著醫生吼叫:“你們這些白吃飯的!”

“要是羅伊師傅沒有被送去耶路撒冷----”

“少廢話!”

“我們再去找點藥來,可能需要給她放血?”

“什么?你瘋了嗎?她剛失去了孩子,流了很多血!”然后雷蒙德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抓住一個醫生的脖子使勁搖晃:“艾利克斯怎么了?她醒不過來了,是不是?”

小女兒的丈夫和乳母在另外一邊,驚恐的看著他。

“快---去把西頓的女巫找來!”說到這里,雷蒙德自己忽然愣住了,昨晚在他的家里,在他的安排下,卡麗娜被殺了,尸體本來今天要全天掛在城樓上的(直到有某人多管閑事)。他的頭發狂暴的抖了抖,然后頹廢的偏到了一邊,塌了下來。在地上,他可以主宰很多人的生死,但是現在女兒的緊要關頭,他卻什么也不能做。到太陽西斜的時候,最后一個醫生帶著人從小女兒的房間退了出來,看都不敢看雷蒙德一眼。

雷蒙德抬起頭,擦擦眼睛,裝出沒事的樣子:“好吧,圣徒們總要在天上相會的。”他沒有理睬養子、大女兒夫婦和小女婿,還有眾多的仆役,一個人大咧咧的甩著膀子走了。可是一出門口,他就扯住了親信的領子,“他們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大人,他們把它擺在修道院,就是您要處置的那座修道院的后門地下室了。”

雷蒙德立即拖著自己的大氅,像滿帆的船一樣得朝修道院地下室狂奔。到了門口,他叫侍衛都站遠些,他一個人進到裝殮卡麗娜尸首的房間。這個房間不大,有半層在地面以上,有半層在地面一下。夕陽露進來,讓房間了多了一些溫暖的橙紅色。卡麗娜的尸首已經清洗過,并涂上了沒藥,但是死肉的味道還是充滿了房間。雷蒙德本能的要嘔吐,但是現在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從自己第一個孩子出生,到現在,他已經記不得死了多少個了,但是艾利克斯是好不容易才長大的。想到這里,雷蒙德嚎啕大哭,一下趴在卡麗娜的尸體上:

“卡麗娜夫人,求求你大發慈悲,救救艾利克斯吧!我---我保證給你蓋一座教堂,不,一座雄偉的修道院,不,我把西比拉城和城里的所有的財產都歸到你名下!求求你,救救她!你都救過我這樣的混球,艾利克斯是個好姑娘,她非常善良,跟我不一樣,救救她吧!你要是救她,我就讓圣殿騎士追封你當圣人。”

雷蒙德的眼淚和鼻涕不僅把他的臉頰和頭發都涂花了,尸體上也全是鼻涕和眼淚。太陽最后一線光也哀嘆著,沉入了地底。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雷蒙德聽見穿堂跑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養子韓弗萊。但是那腳步聲到門口前忽然停住了。雷蒙德擦擦眼睛,從尸體邊站起來,對死去的卡麗娜吐了唾沫:“該死!你也已經死了。既然你要拉艾利克斯當陪葬,好啊,我就把你的尸體剁碎了,賣給屠夫!”

雷蒙德擦擦臉,打開門,看著養子低著頭:“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死了個丫頭片子嗎?!又不是天塌了。”然后,他對門口的親信大聲吼叫:“去,叫你老婆告訴那個多管閑事的!這具尸體老子要剁碎了喂狗!不對,那樣太浪費。你叫幾個屠夫來,把她拉到市場上銷售。五個塊銀幣一條大腿!”

親信為難的看了一眼領主,不敢出聲。

“還有,明天,你親自去市場上監督賣肉!少一塊錢,我就砍下你的手來!”

說完,雷蒙德撞開養子,就要出修道院。

“對了,國王已經走了,你現在就燒掉它!”

親信苦著臉看向韓弗萊。一直努力打理這一切的養子終于忍不住了,他拔下手上帶有自己原本家徽的紅寶石戒指和腰上有純金把手的匕首,丟給父親的親信:

“不用麻煩拉去市場了,我買下了!不是用你家的錢,是用我母親家的錢!雷蒙德大人,你----你是有很多的孩子,將來還能再收養很多的孩子,但是我不愿意看見他們一個一個因為你的罪惡,而失去性命。”

雷蒙德吃驚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他愛韓弗萊,跟愛自己的兩個女兒一樣,他對韓弗萊的愛,甚至很多親生父親都比不了。養子也一直很愛自己,他也知道。今天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艾利克斯不是因為卡麗娜姐姐詛咒你才死的,她是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受了你的驚嚇才小產血崩的。”韓弗萊一把推開要攔住他的仆人,“今天你的惡行害死了艾利克斯,明天,后天,大后天你會連阿貞都害死。昨天如果不是卡麗娜姐姐站出來,他---就會先被折磨死!就算有羅伊師傅去袒護他,他也活不到現在!”

“你是在埋怨我咯?那小子算是什么?我為什么要為雜種向當眾羞辱我的人屈膝?”

韓弗萊的眼睛閃爍起來,他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

“好吧,你滾吧?你不再是我的養子,我也不再是你的父親!”雷蒙德也哆嗦起來,但是他仍舊像蠻牛一樣大喊。“拉著你的婊子一起滾!滾!”說罷,雷蒙德像個瘋子一樣沖了出去。

遠遠的天空下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天上也沒有月亮。城外一片漆黑。但是雷蒙德卻爬在城里的最高處,伸著頭使勁向耶路撒冷的方向看。現在四下沒人了,他心里格外恐懼,韓弗萊的話,像針尖一樣扎著他的每個毛孔。雷蒙德盡可能的把全身縮成個球型。他抓著自己的兩片嘴,哼哼。艾利克斯死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兩個孩子還能活到什么時候。如果他們也死了,自己就是被連根拔起的枯草,在地上絕了指望,死的徹底了。

所以,他想著等天一亮,就找個理由把大女兒和她丈夫都轟走,不讓她沾上霉運。

隨著眼淚,他原先粉飾的各種蠻橫都像風中的沙礫那么稀薄了。卡麗娜死前對他說的每個字,都像一把把錐子,插過他的心臟。現在,他最想知道,也最不知道的是,阿爾斯蘭是否能平安在王城活下去。

惶恐之中,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多年前被囚禁的事情來。

那是主后1160年的夏天,年輕英俊的雷蒙德剛從歐洲進到耶路撒冷王庭不久。因為他既蠻勇又俊俏,引得全王國各地女繼承人們的艷羨。他在左挑右挑和采花蜜蜂一樣不斷攀爬各個女貴族的窗戶后,得罪了本地的父親、哥哥和丈夫們。這是從私人關系方面說。從公家方面說,他不想向國王交稅,又覺得本地貴族畏首畏尾,不敢教訓回教徒,一個人不斷惹麻煩。王朝的權貴們跟周圍回教的軍事首長們很快找到了一個共同的敵人。

麻風王的父親是條陰險的毒蛇,他特地在雷蒙德剛娶了安條克女親王康斯坦丁后不久,派雷蒙德出征。

仗打的怎么樣,雷蒙德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國王的人都跑光了,其余的盟軍和敵人一起圍困自己。自己最后帶著的人死了九成還多,只得自己和三五個,好像荒野里走累了會看見的海市蜃樓一樣面貌模糊。他只記得,自己和手下是怎么向偶然路過的回教商人投誠的。這些臉色黝黑的家伙們給他們六個人掏出水囊,大家饑渴的張開嘴,卻只換來像看牲口的年歲一樣的看牙齒。

除了雷蒙德,其余五個中有傷的,都被回教商人綁住手腳后、扔在荒野里自生自滅了。雷蒙德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見朋友的哭喊:“帶我---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求求你們!”

最后他的樣子只是消失在了沙地熱風的恍惚下----

雷蒙德和唯一個傷的輕點的被帶回了回教商人的小鎮。那個年輕人,被商人扒去衣服后,閹割了,賣給了沙海對面的一戶富人當奴隸。他以為自己也會變成太監,但是沒有,顯然他是早被預定了的。等他的買家到來,他的心都融化了,再也想不起任何可以鼓勵自己活下去的事情。從前的故土、父母兄妹和自己追求過的女人們都像吹來的風一樣,消失了。給他帶來財富和頭銜的女寡婦康斯坦丁更是稀薄的如同空氣一樣。他忍著別人剝光自己,好像才出母胎的嬰兒一樣,光著腳,跟在駱駝屁股后面,看著它一路不停排便,到了自己的關押地。

那黑乎乎臭烘烘的露天地窖里,頭頂永遠是那方高高的天和木柵欄格子。晚上凍得他總以為自己等不到明天,白天卻熱的他好像日頭下面的野狗-----他最常吃的是,獄卒特意朝他排的屎尿和他自己的屎尿。直到他遇見了替獄卒們做飯的一個干癟女孩,她總是像個枝頭跳躍的喜鵲,只有她會趁人不注意,來給他送水和吃的。

雖然她無論如何不算美女,而且還狡猾,但是她卻用那雙干癟的手,帶給了他唯一的希望。那一點希望支撐他活到被贖出來,回到自己的權勢富貴里。

想到現在的權勢,雷蒙德的情緒平復了。他擦擦眼睛站起來,不過他知道明天不會有人把卡麗娜的尸體送去肉市。那只干癟的喜鵲會不出聲的把巫女的尸體領走。這么一想,他反倒輕松了。

“反正,她會有辦法,那個雜種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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