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德扭過臉,看了尼布一眼,充滿了怨恨:
“聽見了,您家的軍隊正在攻擊我們呢!”
說著,他一把、把尼布也推倒在都德亞里斯倒下的地方,回答滿頭大汗的阿杰說:
“我恐怕不會接受您的提議。您還是照顧好自己吧。士兵,把這個人帶上去,把剩下的兩個關回去,然后把地牢封死!”
“大人,這位大人,請您準許我把衣服給尼布,地牢里太冷了,即使他們必須得死---”
阿杰哽咽起來。
阿卡德嫌惡的看看他,對他點了點頭。
阿杰急忙把他已經是破布條一樣的衣服、脫給了尼布,順手還把剛才用的箭簇一起塞給了尼布:
“你記得我剛才---”
他用埃及語說。
然后,士兵就把這位、只剩下一身逛逛當當皮的人,拉走了。又有兩個人,把尼布和都德亞里斯扔回到了地牢里。
阿卡德在一邊默默的看著,一聲不出。
臨到要封門的時候,他先讓士兵上去等他,然后把一把隨身帶著的鐵劍、輕輕放在尼布面前:
“你西邊的水渠石頭是松的,那邊是河。如果是神的意愿,那么就再會吧。”他小聲說。
“阿卡德,阿卡德,你把大人帶上去吧,他已經動不了了。”
尼布聽見這話,又燃起了一絲生機,求阿卡德說。
“我已經做了超出我可以做的了,如果大人離開,那么亞述就真的完了。”
阿卡德用手扒開尼布,不肯看他:
“我雖然---雖然-----,但是我始終是亞述人,要為她戰斗到最后一刻,大人也一樣。不管現在他是怎么樣,都一樣!”
說著,阿卡德甩開尼布,兀自的上去了。
然后,尼布聽見了士兵們封門的聲音。
地牢一片黑暗。
阿卡德上到地牢的最上面,摸了摸門柱(亞述人祈禱平安的做法),然后急步穿過神殿,出了神殿廣場,看都不看內城上正在往上掛的人頭,就急急進了王宮。
他當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神殿里的時候,被一個老女人跟上了。
外面攻城攻得太緊,所以男女老少,凡是能動的,都被叫去補城墻去了。
巴比倫人的箭,像雪片一樣飛下來,把這些妄想補綴西墻上缺口的小老百姓、都射死了。
到處都是人的哀嚎和血液,好像是地獄忽然被打開,大家都忽然看見了里面的情形。
人好像螞蟻走進河川一般,走過去一批、就撲倒一片。然后,后面的,又百般不甘心的、跟上去成為新的亡者。
這殘酷的戰爭,被19世紀和20世紀、先后發掘尼尼微城的考古學家所印證。
“這些亞述人!”
巴比倫王在他的大帳里,聽將軍們回復后,皺了皺眉,不過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
老實說,他心里現在只是考慮:是馬上拿下尼尼微城要緊,還是多擄走一些奴隸要緊。
他的內弟、米迪亞王叔,則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巴比倫王的大兒子那波皇子,和弟弟托里亞,都穿著甲胄,侍立在父親面前。
一位巴比倫將軍說:
“尼尼微的東門,是一個叫阿治曼的將領在防守,非常難以突破,雖然那邊原是最好下手的位置。
西面,照理說,是布置著亞述人最后的精銳力量,但是卻不知道為什么有些脆弱,現在連男女老幼都轟出來補缺口,不知道都德亞里斯怎么這么蠢。
我們可以隨時一鼓作氣,沖進去。聽說他們手里還有埃及王子阿杰賽特,埃及人應該還是會馳援他們的。”
“埃及人現在到哪里了?”一直不說話的米迪亞王叔,終于開口了。
“王叔大人,埃及人在猶太國那邊,被猶大人絆住了,所以一時半刻到不了這邊。”
那波王子的老師耶魯巴伯說。
“陛下,我們必須要乘著埃及人還沒有趕過來,馬上攻取尼尼微。因此,求您準許我們把精銳,全部調集到尼尼微的薄弱口上,我們今晚就能----”
巴比倫王卻搖了搖頭。
托里亞王子咬著手,他雖然膽小,卻并不傻,他知道拖的時間越久,尼布就越可能被殺死,而這正是他父親心里所盼望的。
他看看米迪亞王叔,王叔也沒有吭聲,顯然王叔也想到了這一層。
他又看看他的長兄,看見兩種表情在他的臉上,顯然王兄也想到了他們父親的真正想法。
“可是,陛下----”
將軍還想以事論事,卻被王打斷了。
“我們不可貪功圖快,我是巴比倫王,要為人民負責,不可死傷過多士卒!”
巴比倫王一臉正經的回答。
“可是,父王,我弟弟也在亞述人手里。”
那波王子猶豫了好半天后,終于小聲說出了他的想法。
“難道他的命就不要緊嗎?他畢竟是----”
耶魯巴伯看了那波王子一眼,浮起一絲笑容。
王子趕緊閉上了嘴。
米迪亞王叔本能的撇了一下嘴,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嫩了:他或許、看樣子、是真的希望救自己的兄弟一命,但是這話要看對誰說、什么時候說和當著誰說。
現在這樣一說,簡直是提醒他父王去殺尼布。
大王子該不會真的以為、自己能憑嘴皮子、就游說動,他那軍人造反起家的父親吧。
“你倒是宅心仁厚,但卻是婦人之仁!難道我要為了自己的一個孩子,讓眾多百姓失去他們的孩子嗎?!還不出去,好好反省一下!”
巴比倫王果然呵斥說。
那波王子只得低頭出去了,托里亞也急忙跟上。
他出來以后,卻沒有繼續跟著他的兄長,而是直接去找了、已經回歸軍隊的楠楠特將軍。
“老師,父王打算繼續拖著。”他小聲說。
他的劍術老師、楠楠特將軍,立即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是時候,由他想辦法,怎么把尼布從圍城中救出來了。
尼尼微城外即使到了晚上,也到處都是明亮的火光。
城里的人都不敢睡覺,卻想趁著巴比倫米迪亞聯軍稍息的空兒,能去盡可能的、多堵住幾個破口。
原本異常堅固的尼尼微城墻,在幾年前剿滅眾王叔反抗中被搗毀了。
雖然王弟都德亞里斯曾想修復,卻因為被王兄流放到撒瑪利亞、沒有機會著手。
而接替他管理尼尼微的掌政大臣,卻只顧著追殺王叔余孽們,錯過了修補城墻的機會,以至于時至今日,墻上的內戰破口都沒有堵起來,給巴比倫米迪亞人以可乘之機。
因此,就算尼尼微的位置再好,王弟是個經驗豐富的將軍,不會提出遷回一座破城、來做最后的掙扎的。
更何況,撒瑪利亞離他們的盟國埃及更近。搬救兵,要比傻乎乎回孑然孤立的尼尼微,好的多。
所以,退回尼尼微的主意,是個沒有任何軍事經驗的爛主意。
如果,真的是都德亞里斯本人,豈有如此不智的想法、把自己綁進敵人的刀下的?
很多人就算在撒瑪利亞城、沒有想明白,但是到了尼尼微就都明白了,于是也都對這個坐在寶座上的人產生了懷疑。
阿治曼被安排、去防衛尼尼微最弱的地段,反而安全了。
想以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的綿羊將軍,正打算行動,就被心煩意亂的統帥下令砍了頭,首級掛在城墻上。
剩下的將領也都人心惶惶。
等阿卡德回到王宮,打算參加重臣會議的時候,卻只看到一群逃散的太監,卷著宮里為數不多的財寶,像發大水前拱出來的老鼠們一樣、四處走避。
“殿下呢?”
他問一個好不容易堵住的內侍。
“我---我不知道!”內侍像篩糠一樣抖得厲害。
一個將軍跑出來,看見阿卡德說:
“大人到地牢那邊去找你了,你沒有看見他嗎?”
阿卡德覺得頭皮發緊,他心里最壞的擔心出來了。
他立即把腿就往回跑。
忽然,一個燃燒的大火球,被從墻外發射進來,打中了阿卡德身邊的一個木柱子。
,阿卡德躲閃的時候扭到了腳,他唯有一跳一跳的、掙扎著、往神殿那邊走。
現在城里已經大亂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好,像淺水洼里大蛤蟆們一樣四處瞎蹦,不少人都徒然的一會往東跑、一會往西跑,然后再跑回來。
哺乳的婦人和吃奶的娃娃們,瞪圓了眼睛,看著往來的強壯男人。
小孩子們也嚇得臉色發青,他們都被叫到一起,準備隨時去跟著其他的人一起、去填缺口。
也有女人或者男人,會抓住路過的將領或者隊長之類的,哀求他們不要叫孩子去送死。
可是現在誰有顧得了誰呢?!
忽然,阿卡德看見一處拋荒了的地方,丟著一個砸壞了的弦琴,想起假王弟教導他學習彈琴唱歌的事情來。
他被觸到了心,蹲下來,抱住壞了的琴,嚎啕大哭起來。
他,為了一個人假兮兮的關注,出賣了自己的朋友、自己從小就崇拜的人、自己的國家。現在怎么樣了呢?
他自責的想,如果不是自己愚蠢自私,那么亞述會淪落到現在的樣子嗎?!
阿卡德下意識的、想拔出佩劍,結果了自己,卻發現自己的佩劍不在了,他剛才留給了尼布跑路用了。
于是他擦擦眼睛,決定死也要看見尼布他們。
地牢里,尼布終于摸到了那塊松動的石頭,卻聽見地牢的另一邊、傳來了石頭墻被推轉的聲音。
于是,他本能的躲在了、地牢里、一處快朽爛的柱像后面。
又過了一會,他和柱像正對面的墻,也被轉了開去。
那個假裝都德亞里斯的人,帶著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小太監舉著火把進來了。
他們舉著火把四處照了照,發現地上倒著的真都德亞里斯后,那個假裝的,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王兄,您還在啊!”
“什么?!”
尼布奇怪的想,他不明白難道自己看走了眼?
“陛下,這里安全了,再說現在連您母后都發現了真相,您就不必再---”
老女人想糾正假王弟。
“從那一刻起,我就是都德亞里斯,要跟你說幾遍?現在他才是亞述王!”
假王弟、真亞述王說。
他其實是個非常入戲的人,現在他已經不由自主的、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都德亞里斯,那個埃及相師說的亞述支柱的人。
他心里早就厭惡的自己,則完完全全的脫到了、這個地上倒著的廢人身上。
他不由自主的、把這些年以來、所有對自己的不滿和憎恨,都投射到地上、半死不活的兄弟身上。
看看弟弟還在喘氣,他笑嘻嘻的蹲下,把弟弟的臉搬過來:
“陛下,是時候……您為我亞述出、最后的力氣的時候了。從此以后昏君就死了,我國就安泰了。”
說著,他叫小太監把懷里揣著的王冠和權杖,拿出來、丟在地上,然后又叫小太監把一張用水浸透了的布、蒙在了弟弟的臉上,抱住了他。
尼布覺得自己的腳發軟,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害怕,但是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都德亞里斯就死了。
于是,他只得舉著阿卡德的劍,從柱像后面,大叫著沖出來。一失手,砍掉了小太監半個臉。
亞述王嚇了一跳,本能往后跳開。
第一次殺了人的尼布,只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趕緊彎下腰,把濕布從朋友臉上拽下來。
但是,一邊的老女人,卻趁他低頭的時候,用一根火把棍、把他打昏了。
等尼布醒過來,他聞到了一股人肉燒焦了的味道。
都德亞里斯已經成了一團火球,安靜的在地上燒的差不多了。
小太監的尸身也連帶著著了火,燒的像碳一樣。
亞述王逃得無影無蹤。
自己則被捆扎在剛才藏身的柱像上。
尼布覺得非常眩暈,而且惡心,他心里的感覺說不上來,是悲傷自己沒有能救多年的朋友,是傷心自己最親近的人離開了,亦或是對都德亞里斯、終于可以結束痛苦、感到一絲欣慰?
他現在跟死人差不多安靜。
打昏自己的老女人,舉著一只長柄的陶土燈,站在尼布近跟前。
尼布認出了她:這個女人、就是在撒瑪利亞城要殺自己、叫米拉爾的女人。
“來吧,讓我們今天把該做的都做完吧。”
米拉爾把手里的燈,放在屋里地下,頓時一片昏暗。
她用左手捂住了尼布的嘴,把她的臉湊近尼布的脖子:
“你死了心吧。你的靠山都德亞里斯也死了,再也不能來威脅王的寶座了。”
說著,她用匕首抵住了、尼布的舊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