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王要征伐尼尼微城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了撒瑪利亞要塞城。
這個時候,尼布正在外城、阿治曼的營房里,看士兵們操練。
雖然經過水刑,尼布已經被洗刷了罪名,可以到處走來走去了,但是大人避嫌、沒有讓他跟阿卡德一樣跟在身邊,住進內城。
尼布的控告者們仍不滿意,到處說王弟兼總督大人都德亞里斯處事不明,故意偏袒尼布,所以他才活下來的。
這話終于惹惱了阿治曼,他當街把一個傳閑話的人拎著領子提了起來:
“也有辦法,我們把你也裝進袋子里,扔進河里看看你是不是在說謊話,怎么樣?”
這個人掙扎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其他的貴族和地主們也訕訕的的走開了。
叫他們還滿意的是,總督大人雖然沒有殺死這個通敵小賊,也沒有像他們原本擔心的那樣把他放在自己的身邊。
他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樁買賣:打算把自己的女兒獻給都德亞里斯,給他生一個兒子,以便將來繼承亞述的王位。
萬一尼布搶先一步,這個算盤不就打不響了。
越是聽說巴比倫人要打來,這些人就越是亟不可待的去游說各路人馬,要求都德亞里斯盡快納妾。
女人們,包括極其幼小的女孩們,被源源不斷地送進了城中,但是卻都沒有得到召見,只是每天白吃白喝而已。
偶然,尼布可以乘著換防的時候,溜進內城去看看他的朋友。
只是在阿卡德身上,他總是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青草味道,這味道不是人可以自帶的。
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阿卡德脖子上多了一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編制的頭發項鏈。
尼布很是詫異,但是他也知道他的朋友比他大,到了終于可以收到心愛的姑娘的愛情信物---她的頭發---的時候了。
“這是誰的?”尼布指著頭發項鏈問阿卡德。
阿卡德頓時紅了臉,不好意思的笑笑說:
“是我的。”
“你長黑色頭發?”他的朋友鋒利的問。
“那是一個家里遭難的姑娘,她非常非常的聰明,又通情達理。”
阿卡德露出白牙來靦腆的笑了笑。
“她住哪里?行成年禮了嗎?她家里人知道你們的事情,你準備什么時候結婚了嗎?”
老實說,尼布心里不是很高興,有些酸溜溜的。
他覺得阿卡德像那頭獅子一樣,是應該由自己批準、向左走向右走的,現在居然多了個姑娘出來。
阿卡德憨笑著不說話。
這時,忽然有一顆小石頭砸在阿卡德的窗戶上。
外面馬上傳來了內城護院里綿羊將軍的士兵的諂笑聲。
阿卡德馬上飛奔了出去。
從他背影和門框之間,尼布看見了一個瘦瘦的姑娘,她長的沒任何特點,完全不漂亮,卻有一雙不大卻極其明亮的眼睛,讓這個人都有了一種聰明的感覺。
她皮膚呈現小麥的顏色,但是脖子卻是白色的,明顯她原來是個貴家女兒,后來沒落了,不得不自己出來討生活。
阿卡德同樣年輕的手下們哄笑著,阿卡德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尼布隱約記得、很多年前村子里的有一個年輕的新郎結婚前一天,也是這樣、在村子里被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笑鬧著。不過結婚的那一晚,卻不知道為什么他殺死了新娘,然后割斷了自己的脖子。
所以尼布印象特別深刻。
他不想出去搭訕,而是繼續一個人靜靜的呆在屋里。
“我的朋友,鄰居家的兒子在我這里。”
忽然,他聽見阿卡德這樣向姑娘說。
尼布用手擋住了臉,他原本不是很想搭理那姑娘的。
“我知道,那個神官的兒子,就是因為串通巴比倫人而被判水刑的人----”
姑娘的聲音忽然變了,似乎她不是很高興。
“他是無辜的!”阿卡德說。
“是嗎?你自己最清楚了。”
姑娘卻跟了這么一句,把阿卡德問住了。
于是,下午阿卡德都很郁悶。
尼布沒有理睬他。
自從水刑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老神官,所以既然終于有機會溜進內城了,他打算去找找老爺子,不為了問他什么,只是想從后面看看他。
趁著阿卡德的那些年輕的同袍們、都脫光了膀子摔跤,弄得到處塵土飛揚的,尼布順著人少的地方,溜達了出去。
說來很奇怪,多數被亞述消滅的城市,一定會被拆掉神殿,敲毀他們神的神像。
但是這座大城卻有一座、非常不應景的亞述神明的大神廟,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一百多年了。
殿前空無一人,除了一個小不點。
這是一個長得相當苗條的,跟尼布年紀差不多的男孩。
他小心的從神廟下面,挖起來一塊小石頭,看了看,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
尼布好奇的走到他身后,蹲著看他挖洞,并把挖出來的再埋回去。
“你知道,這座神廟為什么是亞述神殿嗎?”
男孩問尼布,好像認識他很久了那樣。
“----”尼布趕緊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他細看看對方,確實也覺得很眼熟,卻想不起哪里見過。
“這里原是以色列家十個支派聚居的北國首都。但是他們卻背棄了神,改信了亞述的神。以為信了亞述的神就可以強大,結果現在連亞述都要滅亡了---”
少年安靜的說。
“可是---可是,王弟他非常善用用兵,而且亞述的鄰國埃及也會來幫助他的----”
尼布有些手足無措,他痛恨亞述王,但是心里卻不希望亞述馬上亡國,不希望都德亞里斯失去他的轄區。
對這個不認識的男孩,尼布越看越覺得自己似乎認識他不是一兩天了: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我叫耶利米,是一位猶太祭司的兒子。”
少年回答他說。
“太巧了,我也是神官的兒子。”
尼布覺得自己有些明白、為什么覺得這個孩子很面善了,原來跟他一樣是小神官啊。
“可他們怎么說你是巴比倫王子?”男孩問。
他還想繼續說,一只手從后面一下把他提了起來,把他甩在地上。
原來是阿卡德趕了過來。
他樣子十分兇狠的說:“再胡說,就殺了你。”
“阿卡德,我們只是在聊天而已---”
尼布想制止他暴怒的朋友。
“你也是!”阿卡德不知道怎么,忽然非常生氣,脖子都紅了,一把把他的朋友推到一邊,吼叫他說:
“為什么要闖那么多的禍?!你是想連累殿下,像連累大祭司他們那樣嗎?!”
大祭司、亞哈謝他們的死臉浮現到尼布眼前,好像他們現在正在被殺一樣。
他覺得血一下沖到了他的頭上,他覺得阿卡德揭開了他的舊傷疤,因為他自己也覺得他們之所以會慘死都是自己的過錯。
尼布怒不可遏,他一言不發,從地上把推倒了的孩子拉起來,扭頭就走。
“尼布---尼布!”
阿卡德想追上他,卻看見他朋友用兩只野獸一樣的眼睛看著他。
阿卡德很后悔自己說錯了話。
但是他真的很喜歡都德亞里斯大人。
尤其自從大人在城里、被亞述王派人行刺砍傷了兩手臂、被自己發現、救回來以后,對自己越來越親近。
(雖然,他仍能覺察出大人對他的友善,還有隔膜,叫人覺得多少有點假,完全沒有從前對尼布那種粗暴但實誠的愛護。)
另外,他剛才說的其實是為尼布好啊!
而且每個字都是真的啊!
尼布為什么就不能改改自己闖禍的毛病呢?
讓一個外族小孩在大街上說他是巴比倫王子,對他有什么好?
尼布不知道都德亞里斯大人、是冒了多大風險才救下他的嗎?
特別是他喜歡的女孩,對他說起尼布曾經做過的事情,阿卡德連聽了都覺得頭皮發麻。
本能的,他希望姑娘是在騙自己,但是他心里隱隱的覺得他的朋友,出生貴族的尼布,確實有可能下令剝掉領主的皮,并流放領主的家人到死地去。
如果再有人證,就一件事,尼布或者就會被剝皮的,他難道不知道嗎?
太陽西沉了,大地上只剩下阿卡德一個人在那里愁眉苦臉。
尼布的氣漸漸消了,他才想起要去找老神官的事情。
但是眼下,他卻不知道怎么走到一個異常破敗的地方,沒有一處房子是有頂子的,街邊到處是瀕死的乞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差不多,好像是一具具枯骨。
一個蒼老的老頭子從陰溝里、用一個小鉤子往上掠菜葉子什么的,背影看起來非常眼熟。
“老頭?”
尼布小聲的叫了一聲,他在家的時候,經常私下這樣,喊他神官爸爸的。
老頭立即像叫雷打了一樣,丟下他的釣繩逃走了。
但是他的腿瘸的厲害,背又直不起來,所以跑了不遠就被尼布追上了。
“頓頓的媽媽說你也被抓來從軍了,軍隊里沒有給你糧食嗎?”
尼布覺得非常惱火。
“----”老頭子不吭聲。
最后,他總算把尼布帶到了一個所謂的住的地方,是一處完全荒廢了的神廟,屋頂早就沒有了,地上到處是糞便和各種垃圾,還有沒有腐爛完的老鼠的尸體。
“我到底是神官。”他回答兒子。
“-----阿卡德也沒有幫幫你嗎?”
“阿卡德還有自己要照顧。他需要儲備點錢,為以后考慮。”
老神官開解尼布說。
他的兒子卻一把把他的手打開了。
尼布記得小的時候,只要阿卡德他們家沒有麥子的時候,老神官都會接濟他們一些,老爺子一直把阿卡德像自己兒子那樣看的!
現在他老了,卻連個幫幫他的人都沒有。
越想越惱火,尼布覺得阿卡德是個虛偽的朋友,骨子里是個偽君子,只會去撿高枝兒。
雖然以前,尼布就覺得壞脾氣的老神官像只老狗,只會叫不會咬,但是他現在真的變成了一頭徹頭徹尾的老狗,非常的可憐:
全身不時有虱子跑過去,皮膚也潰爛流著膿,他原本還有的肚子,現在完全變成了一張皮。
正想著,一個男人忽然從廢墟當中躥了出來,用沒肉的手臂拽住了尼布。
老神官實在太衰老,男人根本都沒有看他一眼,就撲下身體想把尼布綁起來。
剛才還有些不穩的老爺子,立即把他唯一有底的水罐子、敲在了男人的頭上,又從后面狠狠的勒住了他的脖子,好像是要勒殺一頭肉質極其鮮美的小牛犢。
勒了好一會,這個被水罐子敲蒙了的男人,才抽了抽他的細腿、翻了白眼,吐出了一條長長的舌頭。
“這樣的地方還要繼續待下去嗎?”
尼布從地上爬起來,問他氣喘吁吁的父親。
“你快走吧,我當初已經跟醫生說了,你不再是我家的了!你走吧---走吧,別再闖禍了!”老爺子丟下尸首甕聲甕氣的起來。
尼布剛想伏在他的背上,就被老爺子大吼一聲:
“有虱子呢!難道你將來要剃了頭發,到伊瑪目神殿去當神官嗎?!”
這話剛說完,爺倆就坐在廢墟里大笑了起來。
等老頭緩過勁兒,跟尼布倆才走到巷子口,就被一群穿的還挺齊整的人攔住了,為首的是一個女孩,細細的身子,蒙著臉。
尼布覺得這身形眼熟,但是卻想不起哪里見過。
“抓住他們!”
女孩高著嗓子,指揮跟隨的仆人去抓老爺子和尼布。
“你們是什么人,怎么大白天抓好人?”
老爺子拼死掙扎,以為又遇到打劫人口的奴隸販子。
“抓好人?別說笑了,你的寶貝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
女孩鋒利的看著尼布,那目光幾乎刮走了他一層皮。
“我不記得認識你----”
尼布還沒有說完,女孩就沖到他跟前,用手一把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我是底格里斯河高地大城、上河鎮領主安泰的女兒,你不記得我了?大祭司的繼承人?”
尼布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非常能言善辯、膽大為父親辯護的年輕姑娘,只是她當時滿臉是血和土,看不出人樣而已。
“這位小姐,您既然是領主的千金,肯定是認錯人了,我們確實是神殿里的神官,但是我們---”
老爺子還想辯解,但是卻被仆人狠狠抽了幾個嘴巴。
騷動引來了遠處的人,很快就圍出個圈子來,大家都指指點點的,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
尼布的手哆嗦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