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公司對王麗發的報告,忽然有了回復。據說,是集團領導看重,還要幫她調漲一下工資。
“就比集團委派來的公司秘書的待遇稍差一級,總是可以了吧?”
王麗看著張總忽然變客氣了的面孔,有些局促:
“領導,謝謝您的關懷,我又聯系了一下那間越南建筑公司,對方老板娘說她在美國,仍然沒同意把財務數據給我們。這樣的話,我們也很難做一個并購前的初步測算……”
她忘了,集團委派的秘書李春,是個比自己小幾歲的男孩,剛剛大學畢業,沒有她的經驗和各種執照文憑。按“一般”錄用標準看,工資本來該不如她的。
張總則揚起貓眉,恢復了以往的不客氣:
“你出去的時候,把李春叫進來。”
等李春回來,王麗聽見他在隔壁辦公室、給銀行的人打電話,邀請他們馬上出發去越南看項目,談融資6億美元的事情。
“這六億主要是,跟千億集團他們談合作開發、需要的部分,拿地用!其他的,您幾位去了,我們再詳談。”
李春一抬頭,見王麗在自己門口瞎晃悠,就問怎么了?
“沒有,我就是在想越南的事情……”
她其實想說,這六億美元,比現在所有借債的總和,都要高幾倍。給八字沒一撇的可疑項目,借這么多錢,風險會不會太大。
但秘書李春溫和地截住了話茬:“張總說,領導們現在把握,你別擔心了。”
幾天后,室友小銀子終于拉到了她人生中一筆保險。保險金主是個背景不明的胖子,要請小銀子吃飯。她就把王麗和另外兩個舍友都帶上了。
小銀子本來還想請但以理,不過人家婉拒了這件別扭事。
吃飯的地方,約在離著她們住的小公寓不遠的、一家叫“素食坊”的小飯店。
王麗到的時候,大家都聚齊了。因為今晚是素食自助餐,兩個學生姑娘早都一人拿了兩大盤,坐在翠綠色的火車卡座式椅子里,埋頭苦吃。
小一米八高的姚明明,更好像頭啃骨頭的大金毛狗。
她旁邊的小銀子,顯得格外嬌小淑女,正不由自主地在對胖子放電。雖然她曾說對胖子不感興趣,但,胖子是肯定對她有興趣的。
王麗隔著素食坊的茶色玻璃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等王麗坐到臨時加出來的小圓凳子上,也很識趣地跟著其他人一起,低頭苦吃。
突然,胖子注意到王麗戴著的指環,把油嘴轉了過來:“王小姐的戒指好特別啊,居然有兩只吉魯博!”
“吉魯博?”
這名字聽上去,像是日本的漫畫口袋怪物里的名字,比如皮卡丘。
王麗和兩個學生舍友,抬頭看著胖子,這是大家今晚第一次認真的看過胖子。
他的年紀約在小40,白白的皮膚有點微油,頭發有點圈,不知道是燙的還是自然的,架著一副玳瑁花眼鏡框,一副香港廣告里的奸商肥貓表情。
“那是什么?”小銀子發嗲。
“就是以色列傳說中,上帝的使者。他們非常有力量,平時用翅膀掩蓋至圣所里的施恩座。”
胖子繼續解釋。不過看見三個女生都非常不明白地張著嘴,只有簡化專業術語:
“就是……神在人間的寶座,叫做施恩座,在古代以色列王所羅門蓋的圣殿最深處,那里一年一次、只有大祭司才能進去參拜。”
說著,胖子想借這只戒指仔細看看。
王麗忙把手從桌上收回到口袋里:“就是個機場小店買的便宜貨而已!25港元,還買二送一。回頭我可以給你一個,要是你喜歡……”
看看胖子還想掰下王麗的戒指,好學生鄰居把頭從烤麩中抬起來,秀氣地擦擦粉紅色小嘴:
“我聽同學說,這種戒指,叫‘所羅門王的指環’。之前流行過一陣子的。”
“我也知道,就是能指揮天上天下魔神的指環!”姚明明也興奮起來。她舞著兩支長胳膊,蹦了起來:“我要是有這么一只指環,就不用擔心掛科!”
胖子耷拉下浮腫的眼皮,咕嘟了一口冰紅茶說:
“我曾經在一個大客戶的辦公室里,看見過一副古代浮雕,上面有這么個東西。”
不過,他畢竟是專業經濟顧問,不肯透露客戶姓名。
王麗肯定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旁邊的好學生鄰居,用象牙小白手拍拍她的背,安慰說:“我們又沒有這種東西!”
文靜的女孩扭回頭,正看見兩個大個、白膚的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就坐在他們身后。
“我不知道外國人也喜歡中式素菜啊?!”
王麗剛想扭頭去看,就聽見素菜館的門口傳來一聲巨響,好像玻璃門被什么東西一下打碎了。緊接著,又傳來收銀員和食客們的喊叫聲。
胖子趕緊趴到桌下,三個鄰居也隱身座位下面。
王麗想鉆,已經沒有地方了。她本能地想藏到對面的臺子下面,門口的人,就跟好學生望過的方向,撥火了。
“噗噗噗”的消音器槍聲下,子彈真地飛了起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玻璃杯碎裂和金屬砸爛瓷磚的轟鳴。
王麗的四肢和臉,正緊貼著地面。她唯有趕緊閉上眼睛,免得掉下來的東西扎進眼里。
她先是聽見好學生的喊叫聲:“王麗,王麗!”姚明明甚至嗚咽起來。
接著,遠處似乎傳來警車的聲音。
再然后,各種響聲大作。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說廣東話的警員過來拍拍王麗的背:“喂,這位小姐!”
王麗睜眼,看看他黑色的皮鞋、同色制服褲,淺藍色短袖上衣,和墨藍加銀色肩章:“我們?”
“如果……你沒有問題的話,想請你做個筆錄。”
王麗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她看看周圍被打的稀巴爛的綠色卡座、露著馬糞板芯子的飯桌,尖利的碎玻璃,還有旁邊臉盆大的血灘,又趕緊看看自己。
她連塊皮都沒破,就是剛才緊急趴下的時候、撞青了膝蓋。
第一個躲到桌子下面的人,是請客的胖子。他沒有那么走運,露在外面的右腳,被流彈打中了。
不過,他剛剛買的保險也派上了用處,這是胖子原先沒有想到的事情。
好學生和姚明明看著、朝王麗這邊掃過來的流彈,以為她要被打死了。現在,看見她反倒沒事,大家都松了口氣。
只是小銀子受到了驚嚇,唯有先回娘家。
教會里,還為此來了個姓張的大媽,專門來陪伴小銀子到廣州家里。
她只有姚明明三分之二高,卻比王麗還圓溜。穿著件紅紫花的人造棉布料短袖上衣,配著一條黑色化纖材料的七分褲,加一雙磨花了頭的白色旅游鞋。
“很方便的。”大媽用非常拗口的普通話,跟王麗她們謙虛說。
“那……麻煩您了!”王麗唯有這樣說。她不知道,如果大媽們知道小銀子去教會、為的是推銷保險,是不是還會去送她?
她忽然有些羨慕病懨懨的小銀子。
凌晨,根據警察在電視新聞上的解釋,這場火拼是兩伙人因收“陀地”發生了齟齬。雖然有人受傷,但是沒有人死亡。
王麗咬了一口還沒軟熟的洋梨,差點硌下一顆門牙。
她只覺得,是電視屏幕的光,刺激得她左眼皮又在顫抖。她努力瞪圓了眼睛,不讓自己打盹。這樣她就不必夢到那些朝自己扔石頭的怪人,因為她害怕那些人會在夢里再端起槍來。
不過,接下來的一周,美國大兵沒有追來。
越南項目也還在推進。
集團更派來了可以打兩桌麻將的人員,為該項目發公募債,籌集資金。為首的是一個頂著白白胖胖的臉,身上卻沒太有肉的人。據說,這是一位上海來的博士,姓袁。
張總叫王麗負責去服務。簡單的說,就是去給這8口人、當個跟班跑腿的。
第一次見面,袁博士就失望了。他安排王麗來面試坐的椅子、斷了一條腿,王麗卻不知道,還一屁股坐下去,結果跌了一跤。
袁博士由此認定王麗不精明。
他當著王麗的面,直接撥通了張總的內線:“老張,像我這樣職級的領導,是不是該給我單獨派個、有能力的人來干活?”
不知道對方回復了什么,博士眼睛閃了閃,唯有收留王麗。活計只有翻譯和貼報銷單。
她常聽見博士和手下人的一句慣用語:“我這個職級的領導,還需要……嗎?”
接著,雪片一樣,飛來各種招待費單子。
王麗甚至看見,其中一個年輕女孩,明目張膽地報銷了腳上新買的紅底高跟鞋。金額,比她一個月的租金都高。
對更可疑的發票,她也冷笑不語。
在聽見討論各種圈錢渠道的間歇,她還聽見博士打電話里問、怎么把他丈母娘辦到香港來。只是他沒有成功,又在電話上詰問香港公司的領導:
“像我這樣職級的領導……”
只8個月不到的時間,博士和“們”(八人組除了袁博士以外的人的外號),就花了前期投資銀行咨詢專業費用4750萬港元,還沒有算上律師和財務顧問那邊的后期費用以及等等。
唯一音信全無的,只有越南項目。
就連千億集團和阮女士那邊,也沒有回復來說、如何推進爛尾樓和江邊土地的開發。
銀行借的六億卻已經到賬,并開始計利息了。
這天,也是公司宣布是否加薪水的日子。香港一般公司慣例是每年加一次工資,以追上物價上漲。
只是,管理層一片寂靜,于是本地員工知道、啥也沒有多了。
財務室里不免有雜聲。大家知道王麗是集團總部來的,又無權無勢地叫袁博士擠兌,所以忍不住朝她發牢騷。
“這么貴的利息,一個月就1600萬港元,放在那里也不用,根本是浪費嘛!”
“到加人工,就一毫子都沒有!”
“……”
袁博士手下的一個“們”進來,正好聽見財務們的抱怨,便冷著臉、把一個塞的鼓鼓的大信封,扔在王麗的鍵盤上:
“集團領導說了,這次主要是學習如何發債,總結經驗。”
接著,她還白了王麗一眼:“博士叫你們下午去劉文君律師樓,我們要和mainbank談。忙不過,你們去應酬一下幾家關系銀行算了。”
等王麗他們到律師行在中環的寫字樓時,時間還早。沒一會,她就在黑色大理石裝飾的房間里,叫冷氣凍得膝蓋疼。
她想去要一杯熱水,剛出會議室的玻璃門,猛不防,看見個西裝革履的強壯平頭,在走廊盡頭、另一間會客室的門口,像頭黑豹般敏捷地閃了一下。
這時,律師行一個年輕女職員走過來,正看見她伸著個腦袋,就問:
“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
“呃……麻煩您,我想要一杯熱水,”王麗剛說完,就想打聽一下、剛才看見的黑人大個兒:“那邊的會議室是……”
她假裝迷路,指指大個兒消失的門口。
“您也是XXX拍賣行的?”女孩太年輕了,單純的變色隱形眼鏡下,全不知道王麗的算計。
“我……認錯門了,謝謝。”王麗憨笑了下,心里卻真地咯噔一聲。
正說著,律師行派了個職員進來送茶水。雖然沒了那頭直立的發膠,王麗還是一眼認出了細瘦男人。他居然是一起去中東尋過寶的Peter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