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訓練營很多地方都擺了攝像機，所以沒有裝監控。

方才他們所在的那個位置，因為平時沒什么人過去，只有拍攝背景畫報的時候才會用到，更是成了一個監控死角。

葉昕回溯自己的記憶，無論想多少遍，出現的都是姚友賢遞給蕭煜那瓶飲料的一幕。那時候，拍攝他們的攝影師剛走，她和馬生海也剛說完話，周圍其實只有他們四個人。可是，等她送完蕭煜回來，已經找不到那瓶飲料了。

她雙手交叉，緊抿著一張嘴坐在桌前，努力喘氣，直到警察和周溢一起進來，才覺得心臟跳動的稍微不那么強烈。但是當她看到周溢拉著警察笑的時候，心里忽然涌上一陣不安。

周溢是被徐偉哲的電話叫來的，他沒想到自己不在訓練營的這半日，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在他看來，翟曉峰還算是理智，聽完葉昕的敘述以后，決定先送蕭煜去醫院，并沒有立刻報警。但葉昕完全接受不了，在翟曉峰走后立刻報了警。

因為他們鬧的動靜太大，節目組的其他人都知道了個大概。警察對周溢還算客氣，但是沒有過多偏袒，喊來了報警的葉昕。

葉昕將自己看到的復述了一遍，包括叫來馬生海作證。

可是馬生海卻一臉迷糊地表示，當時他沒注意到。

根據葉昕的供述，警察迅速對姚友賢展開調查，訓練營的辦公室成了臨時審訊室。技術人員還進行了地毯式搜索，想要找出那瓶消失了的飲料，但最終卻一無所獲。

葉昕站在外頭咬著手指，走來走去，惹得仇云渺都看得有些暈。正準備上去拉她坐下，放在一邊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是來自翟曉峰的。

仇云渺正打算接，就被葉昕劈手奪了過來，她氣沖沖地對著電話那頭問：“他怎么樣？！”

翟曉峰愣了愣，又看了一眼屏幕，確認自己沒撥錯后，只得無奈回答道：“不怎么樣，醫生說聲帶受損，半年都不能唱歌了。”

仇云渺透過免提聽到了這句話，不知道為什么，身體下意識地想去拉葉昕。她總感覺面前這個葉昕，像是積蓄了很多很多烏云，預備著下一場暴風雨。

今日的葉昕，在她眼里是全然陌生的。

過去，她從未想過葉昕也會失控，她一直覺得她不像是二十歲的女孩，她的心是蒼老的，無趣的，沒有激情的。但是今天，她發現自己過去的認知是如此淺薄，她從未透過皮囊看到她真正的靈魂，更遑論注意到葉昕平日里一些微妙得令人容易忽略的細節。

比如，她在蕭家的飯桌上脫口而出蕭煜喜歡的類型……

比如，她總是會反復修改為蕭煜寫的宣傳通稿……

比如，她明明伶牙俐齒但面對蕭煜就會失去說話的技能……

……

這些點滴此刻一起匯涌而來，宛如聚合的流沙，在她心里形成一個清晰的字：愛。

沒錯，此刻的她能強烈感受到葉昕身上那股無法冷靜的置之度外的原因，是來自何處。

因為愛。

因為被刺中了軟肋，所以她撕開過去用來保護自己的外殼，用血肉之軀在冰冷的現實里橫沖直撞，即使撞得血肉模糊，也要用這些疼痛去為所愛之人尋求一個公理。

警察拿著筆錄從辦公室里出來后，周溢還未上前，葉昕便焦急地來問結果。

“目前來說，無法定罪。”其中一個略微年長的警察回答道。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他把飲料遞給受害者的！”葉昕聽了，只覺得不可思議，再次重復了一遍自己方才對警察說的話。

“小姑娘，目前找不到那瓶飲料，沒有其他證據，不能認定他是有罪的，我們要去一趟醫院，看看受害者，接下來請你們隨時準備接受傳喚。”年長的警察見葉昕似乎很不滿意他的處理方式，倒是耐心地解釋起來。

葉昕見還有繼續調查的希望，只好強行壓抑自己的憤怒，看著警察們走掉。

周溢親自去給他們開門，還畢恭畢敬地說了幾句話，年長的警察笑著沖他擺擺手，然后意味深長地轉頭看了葉昕一眼。

等到這些人走后，周溢便關上了大門，叫所有人繼續該干的事，而他給在醫院的翟曉峰打了個電話后，便把葉昕叫了進來。

起初，他的態度還算平和，只責怪葉昕的魯莽，覺得這件事本可以不鬧那么大。但葉昕卻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瞬間豎起渾身的刺，指責他的自私自利，還揚言不把真兇揪出來不罷休。

這叫周溢覺得很是頭疼，他壓下怒火繼續勸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毀了整個節目？這件事鬧大了有什么好處？這不是一般的惡搞炒作，一個弄不好是要上社會新聞，要負刑事責任的！”

“該負的責任為什么要逃避？在節目組公然投毒，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承擔自己犯錯的結果？難道不該去蹲監獄？”葉昕直視他的眼睛，此刻的她因為愛與憤怒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葉昕！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周溢終于忍不住罵道，“我問過曉峰了，蕭煜的嗓子還能唱，只是要養半年，大不了讓他因病退賽，趙如茵已經把他簽了，這并不會妨礙他的星途。但是這件事如果真的是姚友賢做的，我們不僅會失去一個有潛力的新人，也會因為這出丑聞導致節目停播，無論是飛熊影業，還是盛世娛樂，我們都賠不起巨額的違約金。”

“所以為了你們的節目？蕭煜就只能自認倒霉？他努力得來的第一名就要拱手讓人？娛樂圈更新迭代那么快，這個節目目前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本該是他璀璨星途的開始！憑什么要讓給別人！”此刻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葉昕，根本沒有注意到周溢話里那句已經簽約的事。

周溢被面前這個好像發了瘋的葉昕弄得焦頭爛額，氣到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指著門口說：“你如果這般堅持你的真理正義，就不要呆在這個圈子里了，圈子自有它的規矩！你這種性格，根本不該搞娛樂！我不妨告訴你，不會有后續調查的，我已經和上層打過招呼了，明天的錄制，我們會公布蕭煜退賽的事，順便，你也可以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了。”

葉昕起初被他提高音量的聲音震得退后了一步，聽到后來，這人倒是愈發平靜，只是話里的意思充滿了嘲諷和嗤笑。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云端的神藐視底層的螻蟻，想叫她明白，什么是無能為力。

“呵，周制片，我今天才明白四個字。”她冷笑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過來面對周溢，似乎在等著他抬頭。

周溢不想再和她扯皮，只打開電腦準備著應急方案，淡淡道：“可以去找劉藝安蓋實習章了，以后做個民生新聞記者更適合你，老娘舅比較符合你想主持正義的心。”

葉昕明白他的意思，知道多說無益，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便去樓上自己那間臨時臥室收拾東西。她的物品大部分都放在宿舍，留在這里的不過是一些洗漱用品，想著回去反正也要買新的，不如不要了。

整理了半天，發現自己根本帶不走什么，除了回憶。

仇云渺見她抱著一個紙箱子下來，可里頭空蕩蕩的，只有一點雜物，便覺得自己快要哭了，“葉昕，你真的不能不走嗎？”

葉昕努力微笑著沖她搖頭，一雙眼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她拍了拍仇云渺的肩膀說：“毛毛，我要走了，你自己加油，實習結束了就早點回學校上課。”

“為什么一定要和周制片鬧成這樣呢？為了蕭煜嗎？”仇云渺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向她確認自己心里的猜測。

過去的葉昕或許會回答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搪塞過去。但是今天也許是釋放出了被壓抑太久的那個自我，她想沖仇云渺擠出一個發自肺腑的笑，但又因為內心的痛苦而令這個表情做的很詭異。

“是。”她拋下這一個字，抱著箱子往外走。

教室里剩下的選手都走出來看著她，謝鴻飛是節目組里唯一一個上來和她道別的人。這個和她合作了一整個暑假的年輕人，沒有煽情地安慰她，倒是說了幾句真心話：“葉昕你太酷了，草，老子搞完這個破節目就辭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跟家里斷絕關系，咱有本事還怕吃不上飯？！”

葉昕放下箱子，抱了抱他，她知道，他們其實都一樣，都是被現實打了一巴掌的人，只是被打之后的選擇不同罷了。

走出大門，在外頭等車的時候，她看見馬生海頂著烈日提著一打冰啤酒朝著訓練營走過來。她對馬生海方才的表現是有怨念的，此刻也懶得去打招呼。

倒是馬生海見到她這副樣子，像是懂了什么，從手中拿出兩罐啤酒扔進她的箱子。

葉昕：……

“我想你現在可能需要這個。”他說的坦坦蕩蕩，一點沒為自己方才的表現而導致的結果感到愧疚。

葉昕忽然認真地抬頭看他，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馬生海，你們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馬生海沒有立即回復她，只打開一罐啤酒說，“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大清楚，用老梗來形容的話，就是我們家窮得只剩下錢了。”

葉昕從箱子里拿出馬生海扔給她的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了好多。喝完了以后，她把罐子用力一捏，朝著馬路對面的防護欄扔過去，罐子撞上欄桿，發出一聲脆響。她覺得酒精真是個好東西，能叫她短暫地忘記這些紛擾。

“有錢有勢真好。”她在上車前，像是極為感慨地對馬生海說出這句話。

看著那輛車子載著葉昕駛去，還站在原地的馬生海擦了擦額頭的汗，往訓練營里走。

回到宿舍收拾完東西，葉昕訂了第二天回榕城的動車票，然后向翟曉峰問了醫院名字和病房號，便打車去看蕭煜的情況。

因為蕭煜最近的曝光率很高，翟曉峰特意給他找了一家私人醫院，人不多，并且還是單人病房。

見到葉昕的時候，蕭煜剛剛做完一場小手術，打了麻醉，正在休息。

翟曉峰已經從仇云渺那里知道了葉昕被周溢開除的事，他其實是很欣賞葉昕的能力的，還以為日后能成為同事，沒想到事情會演變的這么快。

“你接下來什么打算？”翟曉峰訂了一份晚飯，坐在病房會客區的沙發上吃著。

“明天下午的票回學校，做畢業設計。”葉昕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后路，但面對周溢的驅逐，她連那個實習章都不想找劉藝安蓋了。她討厭藍泰，討厭周溢這個滿身利益的商人，討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節目組成員。

“那他呢？”翟曉峰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飯，指了指里頭躺著的蕭煜。

葉昕忽然抬頭看他，像是個被窺破了秘密的小孩，眉眼有一瞬間的不安，卻忍著不答話。

“你鬧成這樣不就是為了他嗎？”翟曉峰將一塊排骨扔進嘴里，云淡風輕地提了一句，仿佛這是一件像穿衣吃飯一般稀松平常的事，“你騙我說你青椒過敏，其實是因為他不吃青椒吧？上次節目組吃宵夜，我看你明明很愛吃青椒。這次他出了事，你的偽裝就全暴露了。喜歡的話，為什么不爭取？”

“你不明白……”葉昕垂下了頭，像是一頭老黃牛一般沉重地垂下，她的聲音微顫，竭力想把哽咽的哭腔壓回去：“愛情是不能光靠努力的，有時候，它是一種迷信，要依靠天時地利營造的氛圍。”

“哦？是嗎？那這個世界上不能光靠努力的事又多了一件……”翟曉峰把吃完的飯盒放回打包袋里裝好，系了一個死結后，扔進了垃圾桶。

葉昕沒有答話，而是走進病房，看著病床上的蕭煜。

她不知道此刻的他能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心里憋了好多好多話想說，但是見到這樣的蕭煜反而說不出來了。翟曉峰被她叫回去了，她打算今晚留下來守夜。明天會有護工過來，因為蕭煜交代了先不要告訴父母，因此蕭家那邊還沒收到消息。

“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三個字，但是握住他垂在病床一邊的那只手時，她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雖然，她更想說的其實是另外三個字。

我愛你……

但面對現實，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