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人也沒用酒杯，就是嘴對嘴的對瓶吹，邊吃邊聊天。

王威邊吃飯邊開了口：“你剛才看到我住在這兒，可能有點兒驚訝，因為在家里我絕對像是個暴發戶。”

自強不搭話，抿口酒，聽著他說。

“在家里裝大爺，在外面是孫子，這就是我真實的生活。建筑的活兒很累，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每當下了工回到這兒，看到老婆孩子，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我得給他們掙將來。我們現在省吃儉用，一分錢摔成兩半花，就是要把錢省下來，在這個城市里買房子。”

他抿了一口酒，吃了幾顆花生豆，接著說：“咱家那地方，我是真不想回去了，人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可老家讓我看不到希望，那幾畝地能值多少錢？挨著驢似的累，年底都不夠本兒。我們從那個地方長大，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看到外面的世界。小時候不懂事無所謂，現在懂了，我不能再讓我的孩子回到那里，我要讓她成為城里人。我沒什么文化，就掙把苦力錢，再苦再累也無所謂，想做的事我一定把他辦成。”

自強說：“是啊，這幾年我也一直這樣想，生養我們的家鄉，可能我們回不去了，交通條件差，連個火車站都沒有，進個縣城得顛兒一個多小時，原來還有個公立醫院，現在連醫院都被人承包了。合村并校之后，小學也得去別的村上了，初中得上縣里去讀。關鍵是沒有出錢道兒，除了種地就沒別的營生，人都待懶了，現在是十年九旱，靠天吃飯的日子不好過。你別說自己沒文化，也別看不起自己，我覺得沒文化才可怕，你想事情沒顧慮、有魄力、不磨洋工，比我強，到現在我都沒敢往在城市里扎根上想，你是敢想敢干，這方面我不如你，有些事我想的過多，反而成了累贅，不如你灑脫。”

兩個人又聊到了七斤、周鵬、寶寶，王威說：“寶寶肯定是不會出來了，他的養豬場，現在弄出點兒門道兒了，方圓幾十里沒有不知道的，他以后是坐地發財；周鵬這小子沒個正形，一山望著一山高，那個肚子大了的姑娘還沒處理好，又找了個市里領導的女兒，準備往市里走，估計也不想回去了；七斤現在打算套什么士官，要在部隊長干，將來再找個外面的媳婦肯定不回來了，就剩咱倆，其實就剩你，我鐵心不回去了，你怎么想？”

自強說：“我現在是二心不一定，也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

王威著急了說：“你得好好混，別回去，我這熊樣的都出來了，你讀了八開六九的書，別浪費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半宿，王威的老婆孩子都睡著了。王威把那些破爛東西全搬到門口，都不是值錢的東西，給自強擺了個地鋪，自強合著衣服睡下了，總覺得別扭，上面睡著兩口子，弄得他都不敢翻身。

他睜著眼睛睡不著，王威的話很有道理，他卻沒有底氣，城市的生活是他不敢想象的，考上大學是誤打誤撞，在城里買房生活那就得真金白銀了，現在家里的落魄情況，哎，他不敢往下想，走一步說一步吧。

第二天，自強跟著王威去了他的工地。今年他自己包了個小活，六層辦公樓，十來個人干，有時找些技術工，現在地基已經打完，準備干主體了，預計兩個月的活，裝修再干上一個多月，四個月能全下來，可以賺七八萬塊錢。

工地的邊上是一排簡易板房，工人住了兩間，一間是伙房，一間是工具材料間，王威媳婦負責做飯。

工人開始上工了，這些人身上都是泥乎乎的，有的穿著背心，有的直接披件外套，腳上穿著各式各樣的鞋，有膠鞋、爛皮鞋、還有旅游鞋，這些人有時看見別人扔在垃圾桶里的半新的鞋，就撿回來，干活時穿。

等開始干活了，大家就都甩開膀子干，外套全脫掉放在一旁，就穿著褲子，要不是還有女人，他們估計都會光屁股。省城的天很熱，比老家的要熱很多，他們的肩膀上都是紅的一片一片的，有的已經曬脫了皮。

王威問自強干不干，要是干的話給他開最高力工工資，自強說干。

就先讓王威把自己安頓個住的地方，王威把他帶到宿舍，里面是一溜的大板鋪，說是鋪，就是底下墊上磚，上面鋪上腳手架的架子板，再在上面墊上紙殼，上面鋪上褥子，就可以睡了，夏天比較好將就。

自強沒拿鋪蓋，王威給他找了一床，又給他安排了靠窗的位置，找了頂蚊帳，自強第一天是干不了活兒了，就跟著王威在工地轉悠。

王威跟自強說話客客氣氣，可跟這些工人就換了副面孔，不是吼就是罵，爹長媽短的全來了，那些工人也不敢吭聲，偷懶的也趕緊起來好好干活。

“這撥人跟我干了好幾年了，都知道我的脾氣，雖然我嘴上不干凈，可我給他們實惠，工錢一分不差，吃的也還好，比上其他人，他們算是有福氣的了。”王威邊走邊說。

吃中午飯，大家都拿著自己的吃飯家伙過來，很多人都是拿的大海碗，王威媳婦端上菜來，白菜燉豆腐，可是里面有肉，這就比別的工地強，那些都沒有肉，而且清湯寡水的，這些人每人拿上三四個饅頭，就找個陰涼地去吃飯。

自強拿了個小碗，拿了兩個饅頭吃，王威媳婦怕他餓著，跟他說：“你不能吃的太少，建筑上活累容易餓，多吃點！”

自強說：“沒事兒，我飯量小。”

第二天，自強正式“上班”了，這是他完全不熟悉的勞動，無論是強度還是方法。

他把來時穿的衣服全都疊起來放進包里，拿出在家穿的舊衣服，穿一雙舊鞋，等他穿著背心和大家站在一起的時候，完全是兩種顏色，人家的黝黑，他的嫩白，一眼就看出沒有干過多少力氣活。

他的任務主要是和水泥、搬磚，把水泥和砂石放進攪拌機里，等攪拌好，再裝上手推車運到鋼筋梁邊上，其他師傅灌進去，再和一部分細砂水泥，運到砌磚師傅旁邊，他們把磚墻砌起來。

自強感到自己是“真不行”，推上一車水泥，左揺右晃，上車的人照顧他，給他少裝點，跟他說“推車推的好，全靠屁股揺”，他只好慢慢領會；到了推磚頭的時候，他跟著裝車，帆布的手套也擋不住多少磚的摩擦，手上很快打起了血泡。他也終于體會到了省城的高溫，室外溫度三十七八度，地表溫度有四、五十度，路面的瀝青都快曬化了。自強身上的衣服穿不住了，都是汗，褲襠里都是粘糊糊的，感覺汗珠正鉆出汗毛孔，順著大腿往下流，臉上的汗水都結成了鹽巴。他把背心往上卷了卷，又把褲腿卷起來，無論如何他要度過這一關。

一天下來，自強感覺到身體都快散架了，衣服上都是水泥渣子，手上的泡磨破了，鉆心的疼，手臂酸軟，吃飯端碗都發抖，王威給他一瓶啤酒讓他喝，解解乏。

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嘲笑他：“這大學生細皮嫩肉的，就是干不了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