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實，你也自己意識到了吧？”孟葭單手輕輕撫了撫湯壺的邊沿，輕輕抬眼看向那個鬢角微白的男人。

“意識到了什么？”顧平生一愣，其實他心里隱隱察覺到了孟婆說的是什么，但是他還是下意識去模糊了。

“意識到了什么，呵！”孟葭平生最討厭這樣做錯了事還自欺欺人的男人，于是她抬頭，緊緊盯著顧平生的眼睛：“你其實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身邊陪著的壓根沒有玲瑯吧？”

“我，我……”顧平生下意識看了看右邊，已經爬滿了皺紋的老臉瞬時通紅，他有些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重復的幾次，似乎像是要反駁。

他憋著一股勁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卸下勁來，他的臉也不知從何開始轉變的有些灰敗，他低低嘆了口氣，才開口：“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直是在自欺欺人，我知道玲瑯不過是我幻想出來的。”

“可是啊，我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么辦法能夠讓她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是真的想和她一輩子呆在一起，這個念頭也持續了一輩子。”

孟葭的臉色好了幾分，但是也算不上喜悅，她看著男人的識海中，那個叫做琳瑯的小姑娘真在男人的身邊慢慢消失。孟葭知道，一旦點醒了顧平生，她便會羞愧得不好意思繼續幻想女孩待在他的身邊。

“是你做了惡人，這樣還將她時時幻想困箍在身邊，不覺得有些自以為是的情深嗎？”孟葭笑了笑，帶了些惡意，她啊，平生最愛情深最恨薄情，不然也不會在這陰冷的陰司待了一年又一年。

“你難道，就那么心里裝著一個姑娘，卻和另一個女人過了一輩子吧？”

“不，我結了婚后的第三年，就和前妻協議離婚了。”顧平生回憶起過去，眼睛不自覺閉了閉，似乎是想要逃避些什么，面色帶著一絲無奈和痛苦：“我的前妻，嫁給我的時候也是有了愛人的，所以當我們倆雙方都有能力的時候，便協議離婚了，她嫁給了她的愛人，她，后半生過的都很幸福。”

“我想要去找玲瑯的，但是我沒能找到她，我只找到了凌姨。”

“凌姨告訴我，玲瑯嫁給了一個美國人，他待她很好，已經周游列國去了，她都不知道玲瑯的確切行蹤了。”

“哦？”孟葭屈指敲了敲石桌的桌面，挑挑眉：“玲瑯的媽媽這樣說，難道你就相信了么？”

“我也不想相信的，可是當年啊，凌姨是唯一支持我和玲瑯在一起的，這樣的事情，她應該不會騙我。”顧平生無奈的握緊了拐杖的把手處，越握越緊：“更何況我的玲瑯啊，她是那么美好的姑娘，就算是所有人愛她，愿意寵她一輩子，我也會相信的，深信不疑。”

“那這里漫長的后半生里面，你就再也沒有去見過她了？”

“我曾經找到過她一次，”顧平生一點一點去回憶，最后去見那個姑娘的那一次：“她沒有看見我，是我遠遠的看著她。”

那時候他就看著那個姑娘，她又長大了些，成熟了些，手里牽著一條大狗，手里提著些蔬菜瓜果，想必是為了她的男人洗手作羹湯吧。

她看起來很好，看起來也很開心，那么他這個傷過她的人，還沒有資格再去打擾她呢？只能一輩子都活在了幻想她在身邊的孤獨里。

他的后半生，去寵物店挑了一條和她手里牽著的狗差不多的，取名叫可樂。后來到了40歲的時候，公司需要一個接班人，他就去領養了一個孩子，悉心照料培養著。

再后來啊，再后來這便是他的一生了。

“你就那么確信你眼睛看到的？”孟葭挑了挑眉，面色好了許多，然后淡淡的詢問顧平生：“你走過這黃泉路的時候，就沒有看看旁邊的三生石嗎？”

顧平生有些疑惑，他一直沉浸于身邊攙扶著他的姑娘身上，這黃泉路一路走來，究竟有些什么，他都不曾注意。

“你想知道，真真正正的玲瑯的一生是怎么樣的嗎？”

“我……”他有些怯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接受聽到玲瑯和另一個男人幸福的一生，但最終還是咬咬牙：“您說吧。”

“玲瑯她，沒有嫁人。”孟葭緩緩開口，說出了更讓顧平生沒法接受的事實：“她啊，買了一所房子，養了一條狗，每天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后就這樣孤獨又滿足的生活著。”

或許這是她能夠想到的，離開你的最好的生活了。

“你大概不知道你找到凌姨的時候，她就在不遠處的門后靜靜的聽著你和她母親的對話。”

“聽到你來了，又走了，她在門后一直哭一直哭。她想和你走的，但也沒法忘記母親和她說的話。”

當她淚流滿面從中國回到波士頓的時候，母親的眼里滿是了然，母親之前跟她說啊，顧家的男人，她們都抓不住，原來是真的啊。

當她提出她想跟著顧平生回去的時候，母親才終于告訴她之前做過顧平生情人的事情，雖然后來沒有繼續，成為了朋友。

“但是啊，小玲瑯，平生那孩子現在是喜歡你，不在乎這些，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因為這個事會再傷害到你。是母親對不起你，這事啊，是顆刺，一直橫在那里，總有一天會刺傷你的。”

所以啊，那個剛剛二十出頭不久的小姑娘，含著淚，一個人孤獨的走完了一生。

“那個傻姑娘，是我，是我對不起她，沒有辦法給她想要的安全感。”顧平生愣了很久，眼眶漸漸紅了起來，渾濁的眼淚滾落了下來，他的聲音顫抖著，滿是痛苦和悔恨：“我怎么就能讓她，這么孤獨的走完一生呢？”

“除了沒能和你在一起，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她在努力的活得更幸福一些。”孟葭抬手熱了熱面前的湯，推給顧平生：“她曾經往我這走過一遭，問起了你，笑得很開心想必是沒有什么遺憾了。”

“那就好那就好，如果下一輩子能夠遇到，我希望，能夠陪她一輩子。”

“這是孟婆湯，飲下，去轉生吧。”

顧平生看了好久，才顫顫巍巍接過那碗孟婆湯，湊近唇邊，慢慢喝完。

“這孟婆湯，是何味？”

顧平生閉上眼，細細體會著這碗孟婆湯的滋味，恍惚間，卻看到那個十八歲的少女，巧笑倩兮，用蹩腳的中文喊他，顧平生。

“這湯啊，苦中帶甜啊。”

【玲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