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煙身體內的血液流失的越來越多,他感到渾身發冷,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你們知道的太多了,只有死人才會讓我放心?!?
無煙的腦中又浮現出那日涼容對他和清兒說的最后一句話。
或許是快要離開這個荒唐的世界了吧。無煙心里竟然沒有一絲對涼容的怨懟。
他艱難地抬起低垂了很久的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山洞外,立于懸崖之上的清兒瘦削的背影,貪婪地,用盡最后的時間記住她。
他不怨涼容,他只是……
他只是……想緊緊抱住她,以她身邊的……男人的身份……
可是無煙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使自己眼中全是她。
“傻妮子……”他在心里說,“我會,一直等你……”
無煙緩緩閉上眼睛,清兒的身影在他眼中越來越小,直至不見……
清兒始終不敢回頭,習武多年,她知道身后已經沒有了無煙微弱的氣息。她不著痕跡地眨眨眼,逼退眼中涌出的濕潤。
她顫抖著手,艱難地緩緩轉身,踉蹌著走進山洞,走到無煙的身邊,身后留下一條蜿蜒的血路。
清兒跪坐在地上,撐起無煙早已冰涼的身體,抱著他一起靠在被鮮血染紅的巖石上。
此時的她,眼底一片荒涼,她失去了一切,這一世她什么都沒有留下,她……到底為何存在于這世間?
清兒緊緊地抱住無煙,仿佛只有他的身體能給她依靠,盡管無煙再也不會寵溺地看著她。
寒夜即將過去,天蒙蒙亮,晨曦將升未生。伴著永不停歇的泉水滴答聲,清兒始終緊擁無煙,兩眼無神地望著山洞外依然黑暗的天空。
她緩緩閉上眼睛,死亡并不可怕,等死也不是多么難熬的事情。
……
……
一片漆黑……不知行走了多久,眼前依舊是混沌。
此時的清兒身體異常輕盈,仿佛根本沒有什么重量。她注意到自己竟然穿著潔白的衣服,衣袂無風自動,飄逸如仙,沒有一絲塵世氣息和那鮮血臟污。
這是凈化了的世界嗎?沒有人知道。
突然,混沌漸消,清兒的眼睛逐漸清明,在她腳下浮現一條狹窄的石板路,路兩旁的人家皆緊閉門戶,只留下門前發出微弱燈光的兩盞紅燈籠。
依舊是夜,光明似乎永遠缺席。
微弱的燈光照不明前路,只能使人看清腳下。清兒漫無目的地向前走,沒有思想,僅憑本能。
她聽見從一戶戶緊閉的門窗里傳來無止盡的爭吵,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與親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他們錙銖必較,自私自利,不肯讓別人多占一分便宜。
在這詭秘的夜中,幽暗的紅燈籠隨夜風搖曳,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更添一絲神秘。
清兒隨意駐足在一戶人家,緊閉的門戶逐漸變得透明,她看見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大聲呵斥面前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美麗姑娘。她身旁站著幾個瘦弱的丫鬟模樣的少女,可她們無不面露嗤笑,盡情嘲諷跪著的美人。
那婦人臃腫的臉似乎在眼前無限放大,獰笑的面容在燭火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陰暗。她夸張的表情盡顯她心內的邪惡,可她又用邪惡掩蓋深處的恐懼。
她一聲令下,身旁的丫鬟皆相擁而上,對那個美麗的姑娘拳打腳踢,掌嘴,扯頭發,撕衣服……無所不用其極。
那肥胖的女人不管對方的哀嚎與求饒,只是盡情地大笑,她笑惡氣已出,她笑賤人已懲,可她笑著笑著,就哭了……
突然,一個強壯的男人闖了進來,他將那些丫鬟扔了出去,緊緊擁著弱小的女人。他回頭看著那個丑陋的婦人,口出惡言,眼底全是厭惡。
他們要走。臃腫的女人撲上去,緊緊抓住男人的衣袍,哭哭哀求。
男人一腳踹上她的心窩,她摔了出去,狠狠撞上桌角,口中溢滿鮮血。
強壯有力的男人擁著小鳥依人的美人,那美人伏在他的耳邊,不知說了什么,男人突然暴怒,沖上去一把揪住可憐女人的頭發,拳打腳踢,毫不留情。
他打得忘情,只覺痛快,怎么會發現身后美麗的女人隱藏在眼淚下的惡毒?可那被打的丑陋又可憐的婦人卻看在眼里……
無情的男人發泄完了,再次抱著“柔弱”又美麗的女人離開。
趴在地上,渾身臟污的可憐女人不再嗚咽,她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她發瘋似的狂叫,舉著匕首沖向那無情的男人……
白刀子被鮮血染紅,男人倒在血泊之中,女人驚恐地望著一切。
而她,那個丑陋的女人,不斷地一次又一次將刀子扎進他的身體,她哭,眼淚止不住地掉,她曾經也是個美麗的女人啊……
清兒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切,直到門窗不再透明,直到紅燈籠變得暗淡無光。
這……只是一場戲,一場……人生的戲,真實的戲而已。
清兒繼續毫無情感地往前走,所有的燈籠都變得暗淡,這路更加陰暗,崎嶇。
她再次停下腳步,只是在這次的房間里,燈光更加微弱。
一個老人躺在床上,艱難地呼吸著,他兩眼無神,似乎要努力看清圍在周圍的兒孫們擔憂的臉龐。
他幾乎看不到,也聽不到,只能感受到生命在一點點流逝。
老人的兒孫們圍滿了病床,他們低著頭,擦著眼睛,發出類似哭泣的嗚咽聲,好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
病魔蠶食著老人剩余的生命,他在子孫的哭泣聲中離去,他永遠地闔上了雙眼,離開這世界。
不!他未曾離開!
在靈魂脫離肉體的一刻,他恢復了視力與聽力,他舍不得他的家人,看,他們因為他的離去,多么痛苦傷心??!
不知是誰,發現病床上的老人不再掙扎,大呼一聲,瞬間人群爆發出更大的哭聲,人們擦拭眼淚的手不再不安分,動也不動地黏在眼睛上。
他們抬起頭,不斷地干嚎,呼喚著老人,嘴里說著他走了,他們怎么辦……
老人的靈魂聚為透明的一團,不再擁有人型。他飄在房梁上,心疼地看著他的子孫,他想看清他們所有人的臉,想安撫他們,讓他們不要傷心。
可是,偏偏正因如此,他看得很清楚,他的子女們,眼眶沒有一個是紅的!他們的臉自始至終都是干燥的!沒有濕潤的痕跡!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地那樣晚,那么凄涼……
他痛心地看著兒子們的“表演”,久久縈繞在他們周圍。
不一會,又不知誰說了什么,他們突然停止了干嚎,爭吵了起來,他們說著什么是屬于自己的,什么對方不應該拿……原來,他們在爭老人的遺產啊。
他們大打出手,毫不留情,場面一度失控,沒人注意到旁邊尸體還未完全冰涼的,他們的父親。
老人的孫子孫女們還只是孩子,他們無措地望著各自的父親、母親,他們害怕極了,只能躲在他們爺爺那邊,似乎這樣戰火就不會蔓延到那里。
孩子們是多么恐懼?。∷麄兎怕暣罂?,以此來發泄懼意,可大人們爭奪到忘我的境界,又有誰能注意到孩子們的哭聲,以及那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他們的一雙熟悉的眼睛……
老人心痛地看著他的子女反目成仇,他說不出話來阻止,他只是無能為力地發出嗚咽聲,留下兩行濁淚,但沒有一個人能聽見,看見。
他不斷輾轉于子女之間,他親眼看見他們如何互相傷害,也永遠記得他們猙獰的面目。
時間到了,老人要走了,他終于選擇放棄了。他輕盈地飛向門外,忽地吹滅室內唯一的蠟燭,一片黑暗中,他緩緩上升,不管他的子女們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老人的一團靈魂飛出家門,飛到清兒身邊,他繼續飛升,卻漸漸消失不見,似乎從未來過這世界。
門前,那兩盞紅燈籠,也滅了。世間恢復寂靜,恢復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