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2329字
- 2019-10-09 21:37:53
又是一年清明節,于大地而言,寒冬已經過去,于趙輝而言,寒冬才剛剛到來。
為了替兒子還債,趙輝父母已經傾家蕩產,唯一的房子給人頂了賬,沒了住處,老兩口便搬回了老家,一座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灰藍色磚包門面房里,面山,背的也是山。就在那道溝里,他們又踏踏實實拿起了鋤頭,扛起了镢頭,地已經沒有了,老兩口只能開辟門口的三分荒地,種點蔥,種點菜,養活自己總沒有問題。
趙老板為付不起租金而從辦公室搬出,從此又做回他的趙某人。可搬出來就意味著露宿街頭,無奈,他只能住大姐二姐家,但兩個姐夫也幫大舅哥融了資,趙輝還不上,大筆債務自然落在了他們頭上。這樣的情形之下,趙輝看到的便不是鐵板一樣的臉色,就是刀刃一般的目光,聽到的不是摔門踢凳的聲響,就是碗撞盤擊的噪音,趙輝不傻,收到多媒介逐客令后,他只好找借口搬回老家,跟父母住在一起。
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之前,趙輝白天來市里,應付狂躁火爆的債主們,或者主動來三妗家,接受大債主無情的謾罵,發泄,直到她唇焦舌燥,疲累不堪。
在趙輝不爭氣的逼迫下,馬美的罵人水平陡然上了一個新臺階,往往是趙輝后腳還沒跨進房門,她的臉就黑成一團,像全城一下子停了電。她罵人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鞭辟入里地說明人是干不出那些事的,她罵趙輝驢屁崩的,狗日的,祖墳讓豬拱了才生下你這么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灰東西。就憑他三妗一句話,一眾牲口便齊刷刷躋身于趙氏家族的祖宗牌位前。
聽到那個灰東西,趙輝嘿嘿一笑,說三妗,我又不是耗子。這中間,趙輝也在等待打非辦的隨時傳喚。
如果日落西山,如果星辰依舊,那么無論如何,日子總得過下去。
清明節前一天,天氣不甚晴朗,下午的時候細雨裹挾著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尋頭覓縫往人體深處鉆,趙輝將領子豎起,迷離著眼看了會兒路邊,那些花紅柳綠的冥界必需品前來來往往的人們,掉頭折到了身后不遠處一家大型批發市場。
他轉來轉去,挑來挑去,挑了一大堆冥幣冥紙冥衣冥襪,徑直來到剛才路過的那條街,找了個地方,將幾黑塑料袋東西擺開來,自己雙手插兜卻討好賣笑地問過往的人們要點兒什么。
天轉眼就冷起來,衣著稍薄的人們耐不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南方天氣,他們原地跑著,原地跳著,佝僂著背大聲說笑,再過一陣兒,有人生無可戀似地咒罵一句鬼天氣,靠!媽的!橫糟糟那么一聲,收拾東西拾足蹺靴而去。
趙輝干過農活,干過電焊工,也當過小店老板,但櫛風沐雨擺地攤還是頭一回。他瑟瑟發抖,嘴里的聲音飄忽不定帶著彈性,給客人看貨拿貨反倒成了一件愁人事,他實在不敢抽出褲兜的手來。
但他得忍。
盼星星盼月亮盼走了同行,看著左右的攤主三三兩兩幾乎走光了,趙輝大喜,別人都已經賣空了袋子,自己還有兩大袋,他搓搓手跺跺腳,殷勤地盯著緩緩行進的車輛,仿佛提醒他們:該給祖先燒紙了!
天越發得暗了,雨蒙蒙霧蒙蒙,一眼望不到對面的樓頂,趙攤主實在冷得受不住,心說明天穿厚點出來賣吧,凍出病來還得吃藥,現在的藥得多貴啊。正當他計劃落定彎腰清點余貨時,背后有車吱地一聲停下來,他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的清秀的臉龐,后座還有個小男孩兒。趙輝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前妻,張彩霞。
趴在車窗上的小男孩靜靜地看著他熱情地推薦貨品,等他媽媽挑選了衣服鞋襪紙張黃標之后,他微微站立,下意識看了眼攤主膝蓋邊的袋子,“哧溜”鉆進車里,跟他母親說了句什么,瞬間,兩顆腦袋又歸了位。
聽了兒子悄悄話的媽媽顯然很開心,她底氣甚足又不失親切地問攤主:還有多少?
趙攤主趕忙拎起那個大黑塑料袋,有點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說:還……還剩兩捆麻紙。“都給我吧,”她說。
趙輝接過錢,將挑好的一小袋貨品“嘩啦”倒回那個大袋子里,拎起大袋,身輕如燕般奔向后備箱,將之塞上那輛車,然后摁下后蓋,繞到駕駛座那一邊,感激地說了句:慢走。
車輛啟動了,趙攤主感覺渾身滾熱,他歪歪頭告訴自己,老子絕對用不了十八年......那刻,他聽見那小男孩說:媽媽,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學習,我可不能像叔叔這樣......
看著車子沒入車流,隆隆的引擎聲刺破濃霧,趙輝依稀聽見那個媽媽說:來,親親,這才是媽媽的乖孩子......
他彎下腰,拍拍濕透的膝蓋,將另外一包藏在高壓電箱后邊的貨取來,順勢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淚水聚成圓珠,從顴骨滾落。那袋貨是他忌憚于城管的突然出現而藏起來的,當時他還覺得自己聰明,城管一來,他就拎著面前的貨溜之快哉,跑起來即輕快又不至于太狼狽。
他想起了前妻,那個十七八歲便跟著他回家的花季少女。
張彩霞的母親在女兒十二三歲就過世了,過世后一年,她爹又被電老虎奪去了性命,留下張彩霞和弟弟妹妹相依為命。
她會做飯會縫補,跟趙輝一起上學到初中快畢業,畢業前些天,教室里突然停了電,慣用蠟燭的同學們紛紛點起蠟燭,張彩霞沒帶蠟燭,就悄默聲坐在原地,趙輝帶了蠟燭,便挪過去,跟她共同分享光明。分享光明的同時,趙輝看見女同桌那紅撲撲的圓臉,還有晶晶亮的兩只眼睛,好似兩顆成色極好的葡萄,趙輝的心“咚咚”跳出了人間。
他失魂落魄地過了一個晚上,斜視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又偷瞄了女同學一個白天,他盼望著再停一次電。
第二天晚上,電終于沒有停,趙輝的心快停了。就在下第一節晚自習時,他看見女同學獨自一人回了宿舍。趙輝趁人不備,大步流星奔向宿舍,宿舍里黑漆漆,他壯著膽子開門時,女同學正趴在上鋪找東西。
看見有人進來,張彩霞神色慌亂地跳下地,正要問什么,趙輝一把捂住她的嘴。女同學嚇懵了,瞪著眼睛胸脯一起一伏,她的男同學在慌亂中摟緊他,在她耳邊緊張地說道:嫑念了,念書沒用,咱倆結婚吧,結了婚我養你。說畢,在她臉上親了下,在她的胸部掐了一下,跑了。
后來趙輝干起了電焊,張彩霞在電焊鋪旁邊的理發店給人洗頭,就這樣,窩在二人心里的激情被點燃。他們結了婚。
――來,親親,這才是媽媽的乖孩子――趙輝想起了自己白發蒼蒼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