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2322字
- 2019-05-20 21:00:44
汩汩而下的淚水擁抱了紛紛路過的雪花,漫過了阿斯漢發白的臉,可程晨只覺得自己揚起的手,正欲揭開他尚未痊愈的痂,所以她遲遲不敢替他抹干眼淚,始終攥著拳頭,唯有不看他。
電話響起,阿斯漢不自覺往后退了下,他不是怕聽到不堪的話語,他只是不想程晨為難。
程晨以為是她媽,無奈地瞅一眼,原來是李姨,可當她秉直了嗓子想要喊“李姨”時,只聽她媽大聲吵嚷著什么,程晨沒有聽清,但她的自創成語程晨卻聽清了:膻里胡哨……李姨不說話,應該是示意母親,電話已接通。她殷勤地笑著:你媽擔心你,有事回來商量,一個女孩子跑出去,冰天雪地的。“知道了,李姨。”程晨掛了電話。
一股怒火自心底而起,向四面八方輻射,她簡直感覺自己就要爆炸了一般。如果不是受了那么些教育,她會做出讓全體儒家大佬們最鄙夷的事情,她會罵她媽,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來。五刑之屬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如果開罵,那簡直就是大不孝,她一個讀書人,她來自書香門第,怎么可以那樣,書念在狗肚子里了?
可她覺得媽欺人太甚。十來年之前,她家還在貧瘠的李家梁,那時候人們吃羊肉是有時間的,除了過年,就是每年陰歷七月十五這一天,傳說那天是“鬼節”,殺羊是為了祭祀祖先。
人們在年初就做出慎重抉擇,哪只羊三生有幸能成為此“鬼節”期間活人死人活死人的美餐,那人們就會請專業“刀子匠”將其閹割,并在往后大半年的時間,給它吃獨食。直到這天一大早,家里或男或女磨刀霍霍沖向它,要了它的命。無一例外,這些羊都不像電視劇里被殺的人類那樣瞪著眼睛,而是憋出了半拉舌頭,死死咬在牙齒間,這給洗羊頭的家婦們帶來不少的麻煩。
羊肉很快便下了鍋。家人從四十多斤的羊肉里割出足足一兩,煮到隨便幾分熟,再帶上麻紙,帶上饅頭,帶上燒酒,懷揣一顆“趕緊燒紙磕頭,磕完回家吃肉”的心,急匆匆上墳哄鬼。偶爾有淘氣小孩把點頭當磕頭,大人會震懾一嗓子,嫑搗鬼,看你老爺爺出來打你,嚇得小孩趕緊跪下去。
上有老下有小的那些人就有這本事,哄完老鬼哄小鬼,總之,鬼從來就是人的手下敗將,不論大小。所謂怕鬼,不過是往日哄得太多了,良心欠安,總擔心對方會在黑燈瞎火時爬出,狠狠嚇自己一跳,或絆自己一跤。其實動動腦仁兒想一想,人為什么覺得鬼只有晚上才會出來,說明他打心眼兒里認為他干不過他,所以大可不必太擔心,要反其道而行之,別總哄就好。
哄畢活鬼死鬼,大步流星趕回家,大口大口吃起一里開外讓人流涎不止的羊肉來,一只羊兩頓就報銷。這頓饕餮之餐可饞壞了嗅覺發達的綠頭大蒼蠅,它們“嗡嗡嗡”繞著桌子試探個不停,可誰成想自己竟為了一張嘴斃命,因為程母為了避免這些不速之客的侵擾,花好貴價錢買了一瓶殺蒼蠅藥,她邊噴邊詛咒:來,再來,再來,撲死鬼,我還沒吃你倒想吃。
說白了,她母親絕不是因為“入幽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吃過幾天裙邊鮑魚小米遼參之后,她就開始思念燉羊肉了。馬美說羊肉燉少了不香,要大鍋燉一鍋才好,所以她隔三差五叫一幫或麻友或朋友,要求保姆阿姨燉一鍋羊肉,并且要求放土豆,或者放茄子。趙姨就是因為燉羊肉又放茄子又放土豆給打發掉的。
馬美實在不能接受阿斯漢,這個無根基,無背景的雙無青年,所以才殃及到了這只拿命都沒抵過自己給人帶來的厭惡的倒霉山羊。
程母還說:“我告訴你,現在這個社會需要什么,人脈,人脈在哪呢?嗯?達官貴人手里!跟這個放羊娃結了婚,每天削尖腦袋掙上命刨鬧飯錢,你的圈子是都是南來北往的打工小子,現在的人都自私,哪個達官貴人不求回報跟你交往?啊?到時候辦個事求個人連個門也找不著。你有技術頂個甚?好比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去一家單位找工作,‘我是大學生,人家說對不起,我們不招人;老板,我清華畢業的,對不起,我們不招人’......”
阿斯漢不允許程晨陪他送羊上樓,他催她快回去,別讓家人等著急了。他囑咐她一定不要超過二十邁,別猛打方向猛剎車,程晨點點頭,轉身離開。
后視鏡里的阿斯漢煢煢孑立,即便有羊在身,也還是沒有了之前的高大印象,顯得很瘦小單薄,程晨拐彎時他彎曲的脊梁也給黑暗吞沒。
她踏踏實實告訴自己,要沉住氣,別什么死什么活的,先回家,明天中午就要見到父親了,他是程晨的父親,也是程晨的朋友,只有他理解她,“是吧,爸爸......”她在寒冷的冬夜里,放下車窗,希望飄舞的雪花帶給父親他們父女間的一份默契,還有,請雪花轉告阿斯漢,對不起,讓你受了委屈。
......
沿著來時的路,程晨按照阿斯漢要求的速度回去,她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安全才是對阿斯漢最大的肯定和保護,自己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磕碰,都會將阿斯漢推離她身邊更遠。
綠皮垃圾桶還在,白色酷路澤也在,程晨下意識點了點剎車,阿斯漢蹲下去站起來的隱約痕跡還在,她心尖一陣酸痛,重重扳回檔把,把車停進車庫,開了家門。
李姨聽見程晨回來,趕緊迎上來,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示意她她母親在樓上,還在等她。愛她卻不能成全她,等她做什么?怕老了沒人管嗎?不是抱了兒子了嗎?她放慢腳步,不想鬧出大動靜,心說一上去就緊閉房門,給阿斯漢報個平安,剛才太難過,竟沒跟阿斯漢好好道個歉。可走到一半時,她聽見了母親的動靜。她在打電話。
“是吧,是吧,條件挺好,條件挺好......行,行......是吧......是吧......明天叫他聯系程晨......就是......門當戶對.......我們沒人家的條件好,高姐你抬舉我......”
程晨天真地以為,她的憤然離場會讓母親有些許悔改,不料竟是這樣的結果,她真是氣得夠嗆,寧愿就地氣死算了。
她加緊步伐,走出更大的動靜,上樓,人沖向臥室,門甩回門框,又彈出去,門吸給撞地直晃蕩。
程晨仰面栽倒在床上,任淚水汩汩流進頭發耳窩。
程母很識相,沒有來報告閨女這個舉國同慶的好消息。
家里突然很冷,原來是走時忘記關上窗戶,程晨起身,將腦袋伸出去,雪停了,阿斯漢蹲下站起來的痕跡隱隱還在,她抓過手機,發給阿斯漢一條信息:明天中午跟我下煤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