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梅青嬸嬸——不對，我該叫她梅青婆婆——的院子里，有一個和她的年齡一樣大的老式木火烤箱。有時一大清早，她就在烤箱里燃燒從后山收集的果木，直到烤箱里的磚塊吸飽熱量。

在掃除烤箱里的灰燼之前，梅青婆婆已經將紅豆果的面胚做好。她總是能同時做好很多事情。一旦烤箱清掃干凈，她就會麻利地把面胚一個個扔進熾熱的烤箱。很快，一股谷物烤熟的香氣就會彌漫整個院子。

紅豆果是梅青婆婆最常做的簡單面包。她用摻有玉米面的全麥高筋面粉，加水和成面團。跟做其他面包不一樣，這個面團只需要揉至表面光滑，而不必用力揉出筋膜。面團經過長時間室溫發酵后變成柔軟芳香。仍然無需多揉，只要分成小面團，包進自制的蜜紅豆，捏緊接縫再揉圓，紅豆果面胚就好了。最后投入加熱后的烤箱烤至熟透。

剛剛出爐的紅豆果就像一顆顆烤熟的土豆，每一顆都沒有規則的形狀。大致呈深金棕色，但有的淺些有的顏色更深些，并不均勻統一。連開裂的縫隙出現的位置都不一樣，手工制作的痕跡明顯，顯得非常純樸簡單。

由于面團筋力不強，又經過長時間充分發酵，入爐前也未進行最后的成型發酵就直接高溫烘烤，紅豆果不會像其它面包那樣明顯膨松或者明顯開裂，只是在面胚的基礎上略有膨大脹圓。溫熱的時候拿在手里，吃起來外脆內軟，谷物的香氣濃郁撲鼻。

至于為什么梅青婆婆把它叫做調皮紅豆果，呵呵，原因是享用它們的經常是些調皮小朋友。自制的蜜紅豆加了少許黑糖，梅青婆婆特意沒煮得軟爛，而是保持比較完整的顆粒。這樣的蜜紅豆幾乎可以調皮地蹦蹦跳跳起來。不過，包進面皮以后再經過高溫烘烤，之前略有些硬韌的蜜紅豆頓時變得香軟甜潤，但豆子的形狀還基本保留著。加上面包小小圓圓的可愛形狀，看著就覺得調皮。

梅青婆婆的紅豆果在趣靈村早已是出了名的。每當她的院子飄出好聞的面包香味，總有一群小朋友聚集在門口。很快地，梅青婆婆就會如愿打開院門，手里提一籃剛出爐的紅豆果，腳邊跟著一只白色的京吧狗。小朋友頓時一哄而上，籃子很快見了底，然后又一哄而散。

我被這群手里攥著紅豆果撒歡跑開的小朋友撞了個正著，差點摔倒。一回過神來，趕忙檢查籃子里的果醬瓶。還好沒碎。我松了口氣。

梅青婆婆提著空籃子站在門口，微微駝著背。一臉慈藹的笑容，卻不住地搖頭。這群孩子們啊，只知道爭爭搶搶。她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回到院子里，很快又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裹。

來來來，這是留給你們的。她朝一個角落招招手。兩三個孩子很快跑了過來。

一人一個吃果果啦！婆婆打開包裹，原來是幾個紅豆果。她給每個孩子發了一個。孩子們接過紅豆果，道了聲謝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看到我奇怪的眼神，婆婆解釋道：

以前發果子的時候，每快就被一搶而空。有的孩子一下拿走好幾個，有的卻一個也沒落著。有意思的是，搶不到果子的孩子總是那幾個。我不忍心看著他們每次都空手而歸，就單給他們留出幾個。

可是我有點擔心他們。從小就爭不到果子，長大了能爭得來前程嗎？

梅青婆婆看了我一眼，目光竟有些犀利。說，他們不爭不搶，不是因為身體不夠強壯，只是因為他們都是心地純良的好孩子。我一點也用不擔心他們，他們根本不需要你說的那種前程。

那個叫順子的男孩，不到十歲的時候就跟著爸爸做木工活了。心細，手巧，人品好，長大了肯定是個能工巧匠。咱們村子最缺這樣年輕踏實的手藝人，不需要他去跟別人爭搶。那兩個女孩一個叫靈蕓，一個叫小慧，都極體貼孝順的，是爸媽的貼身小棉襖。她們只要學會照顧別人，留在家里做個好女兒，好媽媽就行，不爭不搶倒是她們的福氣。

害羞的花喜歡躲在枝葉的后面容易被忽視，但它們也組成了春天。反倒那些總是張牙舞爪，能爭會搶的孩子，本事硬，心腸也硬，村子太小留不住他們，總有一天會到城里爭你說的前程，再不會回來……

“很多花朵因為怕羞不為人知”。我想起一句英文的詩句，跟她的講述頗有些相似，忍不住念出聲來。

你說什么呢嘰里咕嚕的？梅青婆婆一臉疑惑，又因為說話被打斷略顯不快。

哦，沒什么。我是覺得，婆婆說得很有道理。

……我給順子他們留著果子，就是不希望他們因此心生怨念。怨念多了，再善良的本性也會變質。再說，善良的孩子容易知足感恩，哪怕一點點的鼓勵都會讓他們覺得快樂，時時記在心里。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姑姑她，小時候也來領過果子？我猶豫了一下問道，很想知道姑姑是用“搶”的，還是像靈蕓她們一樣，等著梅青婆婆將果子悄悄塞進她手里。

你姑姑是誰？對了，你又是誰?。棵非嗥牌湃鐗舫跣选?

我姑姑叫凱莉，我叫清甜！

凱莉？不就是福旺家的毛栗子二丫嘛，屬玉字輩，大名叫玉秀的！原來你就是玉華的女兒！梅青婆婆上下打量著我。瞧你這通身的神氣，不像玉華，倒跟玉秀很相像呢！

玉秀？我只知道姑姑叫凱莉！

自從她去念洋學堂，就改了這個不中不洋的名字。我不喜歡，玉秀這個名字多好聽！洋人的家千好萬好，都不如自己的家好！老祖宗幾千年傳下的家當，還不夠她喜歡的，非要跑到別人家去淘澄？年輕人啊，就是愛折騰！

她著意看了我一眼，又說，毛栗子二丫多厲害啊，只要往我的院子門口一站，自然就會有男孩子把搶到手的果子送到她跟前，哈哈！她可真是個美人啊，天仙一般的小模樣！

你爸爸玉華才是淘氣包呢，一群孩子里面就屬他能搶！不過他搶果子不只是為了自己。我常看見他把果子帶去給村東頭的孫婆婆吃。孫婆婆孤寡殘疾，全靠村里人輪流接濟。玉華小小年紀就知道照顧老人，可見他心善。這些年他在城里打拼，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婆婆有沒有給我也留一個果子？我問她。

第二節

臨走時，梅青婆婆從屋里取出一個空瓶子塞到我手里，說：

這是二丫的瓶子，被我當寶貝一樣收藏了好幾年。我的小孫女覺得它好看，喜歡得不得了，軟磨硬泡地跟我討要了好幾次，我硬是沒給她。二丫這孩子留給我的念想也就只剩下它了。人長得俊俏，連裝果醬的瓶子也怪俊的。你看，上面有兩朵玫瑰花，每朵花里還藏著一個數字呢。

我接過仔細一看，果然在玫瑰的圖案里面有兩個凸起的數字：57，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清甜這名字就很好，以后可不許改了啊……走出很遠了，還聽到梅青婆婆的一聲大喊。

知道了！我扭頭答應道。

能聽到嗎，她都那么老了！哈甜冷不丁說了句。

說話客氣點好吧！我白了她一眼。誰都有變老的那一天。我會老，你也會老，所有人都會老！

可我說的是實話，她就是很老嘛，哈甜一臉的不服氣，等我老了，就不怕別人說我老。

那是因為你沒有老過！人老了就不樂意聽到別人說他老。

莫非你老過？說的跟真的似的。

你還吃了婆婆的紅豆果呢！味道怎么樣？

一般般吧，還沒有你做的魚松面包好吃！上面灑著小蔥和白芝麻，剛出爐的時候，那叫一個香！

我也這么覺得！紅豆果的皮有點硬硬的……以后再不許這么沒禮貌了，在別人背后說難聽的話！

好了，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回到家里，我就找出薰依給我的那個果醬瓶。跟梅青婆婆的那個瓶子一樣，我在玫瑰花圖案里找到兩個凸起的數字：36。

兩個瓶子，四個數字，剩下的兩個數字，應該在……

我拿著一瓶玫瑰果果醬，敲響了樂融婆婆家的大門。大門應聲而開，走出來的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看起來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你是……靈蕓？我想起梅青婆婆分發紅豆果時的情形。

靈蕓住在隔壁，我是小慧。小姑娘脆聲答道。

聽我問起樂融婆婆，她說：鄰村的嬸嬸剛生了小孩，她去幫忙照顧了，不在家里。

我那顆火熱的心，頓時被澆下一盆涼水。把果醬交給小慧后，正要失望離開，突然心生一計，忙問小慧：

婆婆有個果醬瓶子你見過嗎，帶玫瑰花圖案的。

小慧思忖片刻，點頭答道：有的有的。轉身跑進屋里，不一會兒又跑出來，手里多了個空瓶。

是這個嗎？

我一看，果然是它。

可以把它交給我嗎？我急切地問道。

小慧卻飛紅了臉，略猶豫了片刻，還是搖搖頭。說，那是婆婆的心愛之物，沒有征得她的同意，不好送人的。

好吧。我記下了瓶子上的那兩個數字，然后把瓶子還給小慧。要收好它啊。我說。

嗯。小慧用力點點頭，看我的眼神像水晶一樣，清澈瑩亮。

果然是朵害羞的小花呢。

快到凱莉花園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依稀看見阿木趕著他的維多利亞馬車，拐進一邊的桃林。我還沒來得及招呼一聲，他已經連人帶車消失在幕色籠罩的桃林深處。

我走過去，看見大門處放著滿滿一籃新鮮的草莓，上面覆蓋著幾片草莓葉，露出一張紙片的小角。我拔開草莓葉，取出那張紙片，看見上面寫了幾行小字：

雖然時光流逝，但黎明卻始終不會到來，這就是明天的特性。讓人目眩的光芒，猶如黑暗，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空才會破曉。破曉的，不僅是黎明。太陽，只是一顆晨星而已。

我對這段話印象深刻。好個梭羅男孩，終于讀完了整本的《瓦爾登湖》。

三個果醬瓶，三組數字。如果只是每組數字之間存在順序，最多只須嘗試兩次就能得到密碼?？扇绻@六個數字之間都存在著順序，那就……

365702，我沒有多想，徑直把這組數字輸入密碼框，幸福配方二終于徐徐打開……

第三節

辛迪，莫琳和我，空閑的時候總愛到學校附近的二手集市閑逛。那里總有一些維多利亞風格，或者Vintage復古風格的小玩意在出售。胸針，珠串，小吊墜，黃銅茶壺，胡桃木的小梳妝臺，刻著奇怪花紋的收納盒，仿古羊皮書，看上去很有些年頭的華夫餅方格模具……其實把它們買下的機會并不多。那時我手頭拮據，獎學金不足以維持生活費用，我還要犧牲掉大部分課余時間和節假日，在餐館里打工掙錢。沒有關系，我不在乎，哪怕只是看一看，摸一摸它們呢！我喜歡去想象它們背后的故事。

這次我一眼看中了一套三件的雕花玻璃果醬瓶。拿在手里把玩時發現，每個果醬瓶的下端都刻有兩朵古雅的玫瑰花，每朵玫瑰花里都藏有一個數字——這六個數字各不相同。

好神秘啊，辛迪說，果醬瓶里藏著一條達芬奇密碼！

我看這更像一條女巫的咒語。凱莉，這很像你的風格啊，莫琳說。

我幾乎沒有猶豫就買下了它們。

說不定這組數字，會成為一段懸疑故事里的關鍵小線索呢。我笑著說。

一身波西米亞風格裝束的貨主，是位神秘而美麗的女人。她告訴我說，很久以前，她們的祖先沒有文字，只能通過組合起來的數字來表達情感，傳遞信息。又把組合數字刻在石塊上，越是重要的事情，石塊就越大越沉重。石塊的光滑程度也有意義，表面越光滑說明傳遞人的心情越快樂，越粗糙說明心情越煩悶焦慮。

后來，她們的部落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漸漸用學來的文字取代了數字，用紙張代替了石塊，最后只有三組數字留了下來，成為她們部落的吉祥數字?！?6”代表簡單的幸福，“57”代表分享的快樂，“02”代表感恩的心情。同時擁有這三組數字的人，就得得到神的護佑，成為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它們之間應該有個先后順序吧。我擺弄著這三個果醬瓶。

美麗的貨主輕輕笑了，說：它們就是一條枝干上結出的三個蘋果，彼此心意相通，無需分辨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