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桓把車停在路邊一棵樹的陰影下，這里路燈的光蔓延不過來，漆黑一片。他靠在車座后背上，對著前面空望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從口袋里拿出手機來。前兩分鐘林晏生打過來一個電話，他先回了一個過去，安慰她說自己過會兒就回來了。林晏生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在那個只有她一個人的房子里，她感到很害怕。林晏桓知道她的感受，好言撫慰，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掛了電話之后，他又沉默了幾秒，才撥通了穆熠的電話，響了好久，對面才接起來。穆熠醉醺醺的聲音傳了過來，含糊不清的問道：“誰啊？”

林晏桓深呼吸了一口氣，問道：“你在哪兒？”

“你是誰？”

“林晏桓。”

“哦——晏桓啊——”穆熠拉長了尾音，呵呵笑道，“找我有事嗎？”

“你在哪兒？”林晏桓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怎么，你也要來喝酒？”穆熠笑道，“行，可以，你來吧。”他報了一個地址，這時候旁邊傳來一陣叫嚷聲，環境忽然變得嘈雜起來。林晏桓記下地址，迅速掛掉了電話，發動引擎轉了車向，朝穆熠所在的地方駛去。

一路上，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對于穆熠的變化，他毫不在意，也毫不介意。林晏桓好像一直就是這樣，外界的一切事故對于他來說都是正常的、他愿意接受、也能迅速接受，起碼他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至于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別人卻看不清，捉摸不透。他這樣樹立起來的形象，給予別人以很大的安全感，在家里的時候，父母親不管做什么重大的決定前，都會先征求他的意見，有時候甚至直接聽他的話，因為林晏桓做出的決定一定是非常理智且客觀的。他從來不會表露出過多的個人情緒，也不允許讓更多的個人情緒來影響自己對事物的判斷跟決定。這樣的性格也許自有它的好處，但也有一個十分明顯的壞處，就是他把所有的心事都壓在心底，從不對別人說，也不會找什么途徑去釋放它。年深日久，這漸漸積聚起來的大山總會壓垮他，壓垮他這個活生生的血肉筑成的而不是機器組合成的人。

很快就到了飯店的門口，他找了個地方停下車，皺著眉頭望著那閃爍著五顏六色光彩的霓虹招牌。愣怔了一會兒，他推開車門下車，忽然感到有些緊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緊張。進了飯店大門，服務員問他幾個人，他說自己是來找人的，找穆熠。那服務員似乎認識穆熠，一聽見這個名字就急忙笑著說道：“哦穆總啊，他在樓上包廂里呢，我帶您進去吧。”說完，他做著手勢讓林晏桓進去，自己則邁著小步伐走在距林晏桓一步遠的前方。林晏桓面無表情的跟著服務員上樓，推開包廂門的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回到了原始世界，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群猿猴兒，正在擼起袖子面目猙獰的搶對方手里的果子吃。

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把眼前的猿猴兒形象甩掉，再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群喝的醉醺醺、臉龐紅潤潤的中年人正圍著桌子站著勸別人酒。他在站著的人堆里找了一圈，沒看到穆熠，視角一轉，卻看到穆熠坐在角落里的沙發上，望著那群人，露出冷冷的笑。穆熠的眼神是空洞的，連笑容也是空虛虛的沒什么特定的情緒。在他旁邊，沙發的另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個女孩子，苦著臉，悶悶的扣著沙發墊上的穗子。

包廂里沖天的酒氣讓林晏桓感到十分嫌惡，他快步走了進去，在穆熠跟前站定，居高臨下的看著后者。穆熠看好戲的視線被他擋住，茫然的抬起頭來，一看到是林晏桓，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即將解脫的神情，急忙站起來說道：“你來啦？走走我們出去。”他拉著林晏桓的胳膊往外面走去，腳步有些虛浮不穩。沙發另一邊坐著的女孩子急忙也站了起來，跟著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哎哎哎，小穆總，你跑哪兒去？這一瓶酒你還沒喝完吶，不能走！”桌旁的一只猿猴兒看到穆熠要逃，急忙喊道。穆熠扭頭給了他一個勉強的笑容，搶在他前面迅速地關上了包廂門，把那只猿猴兒鎖在了原始世界里面。穆熠吁了口氣，扶住墻壁，說道：“我去另開一個包廂吧。”

“算了。”林晏桓攔住他，淡淡說道，“我不吃飯。”

“又不是為著讓你吃飯。”穆熠斜覷了他一眼，“我喝醉了，站不穩，得坐著。”

“那個——小穆總——我就先回去了——”站在一邊的吳星棋弱弱的說道。

“不行。”穆熠想也沒想就回絕了，“這飯局還沒完，你還得留著給我解圍。”

林晏桓冷冷的看了一眼那女孩子，目光直刺的吳星棋心虛。他問道：“你現在還能清醒的說話嗎？”

“能。”穆熠說道，招手叫來服務員，讓他重新開了個包廂，自己則拉著林晏桓的胳膊搖搖晃晃的跟著服務員朝前走，“還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你以前不喝酒的。”忍了半晌，林晏桓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穆熠笑了一下，神情看起來有些慘淡，“現在談生意哪能不喝酒？不喝酒人家愿意跟你合作？”

林晏桓瞧著他，說道：“我不這么覺得。”

“你是做管理的，又不負責跟人談業務。”穆熠睨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伸手斟了一杯茶，仰頭喝盡，嘟囔道，“沒吐死也被他們吵死了。”

“你說實話吧。”林晏桓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是不是因為跟我姐的事你才這樣。”

穆熠怔了怔，拿著茶杯的動作滯在空中，哀傷在他眼里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笑著給自己又斟了一杯茶，說道：“不是，沒有，男子漢大丈夫，哪里會因為談戀愛分手了就自暴自棄的。”

林晏桓扭頭看了一眼遠遠坐在飯桌一邊的吳星棋，又扭過頭來。他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為什么分手？”

穆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怔怔的望著手里的茶杯，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是你的原因還是我姐的原因？”林晏桓問道，回來這么久，他是第一次問起穆熠跟林晏生的事，在這之前，他只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

穆熠嘆了口氣，苦笑道：“是我的原因吧。我沒保護好她，事情發生之后也沒給她她想要的安全感。”

“實話說，我覺得我姐現在的精神狀態有點不對。”林晏桓說道，他望著穆熠，眼神變得柔和下來。

穆熠看了一眼林晏桓，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說道：“我知道。經過了這么兩件事，她受了很大打擊。”他轉動著手里的茶杯，似乎有點暴躁，“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你沒回來的時候，林叔叔跟沈阿姨還沒——”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林晏桓，見林晏桓沒什么反應，才接著說道，“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去安慰她，可是——她的反應總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我給她的，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也許你再給她一點時間，等她緩和過來了就好了。”林晏桓說道，他的情緒不知怎的有些低沉。

穆熠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暴躁的來回走動著，“再給她一點時間？林晏桓，我不是人嗎？我不會難受嗎？我不是個神，不可能看透她的心，然后無限度的包容她的。我也會崩潰，我也會痛苦，我做不到難受的時候還要笑著去面對她的那張冷臉，那張不想接受我的臉——我跟你不一樣，林晏桓，你看起來好像無所謂的樣子，什么都不在乎。甚至發生了這件事之后，你還能穩住自己的情緒去處理一切事。這是你的優點，是你能做得到的，但我做不到，我太——”他站定，扭過頭看林晏桓，突然愣住了。林晏桓一向挺拔的腰背彎了下去，把臉埋進兩只手掌里，身體微微顫抖著，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忍耐什么。

“晏桓。”穆熠小心翼翼叫到，擔心的望著他。林晏桓沒吭聲，他急促的呼吸著，看起來很難受。穆熠走到他旁邊，彎下腰，把一只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再次喊道：“晏桓，你沒事吧？”

“他怎么了？”身后突然傳來吳星棋的聲音。穆熠扭頭看了她一眼，沒應聲。吳星棋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問道，“要不要叫救護車？”

“不用，沒事，你先回去吧。”穆熠說道。吳星棋看了他們兩眼，抿了抿嘴，說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說著，她轉身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回頭，臉上掛著擔心的神情。

“晏桓。”穆熠在林晏桓旁邊蹲了下來，想掰開他的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你哪里難受了？要不要去醫院？”穆熠第一次看到林晏桓這樣，不禁有點驚慌失措，畢竟在自己的印象中，林晏桓一向是冷靜自如，從沒情緒失控過的。他太高估了他，高估了林晏桓的承受能力。

“穆熠。”林晏桓痛苦的喊道，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說我什么都不在乎，難道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嗎？”

穆熠無措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林晏桓閉上眼，深呼吸了幾口氣，放開了他的手，直起腰來。穆熠看到他的眼睫毛濕漉漉的，上面還掛著淚珠。

“你——”穆熠站了起來，又是驚訝又是無助的看著他，愣住了。

“我快要撐不住了。”林晏桓吁出一口氣，勉強使自己冷靜下來，“穆熠。”他喊著他的名字，好像那名字是他心中唯一能解救他的希望。

穆熠咽了一口口水，他支吾了幾句，才問道：“什么撐不住？”

林晏桓突然覺得有些可笑，他在穆熠面前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是為著尋找一個支撐點。但現在看來，穆熠都沒聽明白他在說些什么，或許在穆熠的眼里，他所表現出的這一面只是一個好笑的戲劇場面罷了。他感到有些凄涼，又有些惱怒，把臉上脆弱的神情迅速收了回去，站了起來，冷冷說道：“算了，沒什么。”

林晏桓的快速轉變讓穆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姐弟兩個如出一轍，都讓他覺得腦殼痛。看著林晏桓又變回之前的樣子，他摸了摸后腦勺，疑惑地問道：“到底怎么了？”

“我說了沒什么。”林晏桓有些慍怒，他瞪了穆熠一眼，嚴厲斥道，“你看你現在變成什么樣子了？還像個男人嗎？失個戀就要死要活的，每天喝的大醉，還帶累著人家小姑娘跟你一起。你難道不知道穆叔叔跟喻阿姨每天有多擔心你嗎？穆叔叔身體不好，還要在你喝醉之后開車去接你，難道你不怕他有一天也跟我爸——”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我勸你清醒一點，趁著父母在世的時候好好陪陪他們，把那些消極情緒拋到一邊，不要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頹廢。說什么不喝酒就談不成生意，那只是你的一個借口，只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如果你真的堅強，你應該明白，人生在世，不管發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世界上比你慘的人多得是，難道他們都一個個喝的酩酊大醉、尋死覓活的？你要真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振作起來，做男人該做的事，別讓那對老父母在家里為你這個年輕人操心！”

穆熠愣愣的看著他，被他突如其來的批評訓斥澆淋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林晏桓說完這番話，長吁了口氣，再次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穆熠一眼，抬腳朝門口走去。

直等到林晏桓走出門，穆熠還沒反應過來。他摸了摸后腦勺，不明所以的自言自語道：“這是怎么了？怎么把我罵了一頓？”他茫然的看了看周圍，急忙轉身朝外面走去，邊走邊喊道，“林晏桓！你跟我說清楚！你干嘛罵我！不是你覺得難受嗎？”他跑出門去，但林晏桓早已上了車，轉了個向，消失在遠處了。

遠離了穆熠之后，林晏桓的神經才松懈下來。他軟軟的靠在椅背上，覺得全身疲憊無力。剛剛那番話他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的，目的也是為著將自己罵醒。可是那效果只短短的維持了一小會兒就消失了，他的內心重新變得窒悶黑暗下來。姐姐還在等著他回家，他不能就此松懈，重新打起精神，回到家里。他看到每個屋子的燈都大亮著，知道林晏生是害怕，所以才將全部的燈都打開了，連陽臺上的燈都是開著的。

聽見他進門的聲音，林晏生急忙從屋里奔了出來。她懷里還抱著那兩個保溫杯，焦急的看著他，抱怨道：“你怎么這個時候才回來？”

“有點事。”林晏桓換了鞋子，關上了門。

“爸媽呢?”一如往常，林晏生朝他身后看了幾眼，問道。

林晏桓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對話，淡淡說道：“再過上幾天就回來了。”

“幾天？”

“十天半個月吧。”

林晏生低頭算了算，不滿的說道：“還要這么久，媽還聽不聽她的音樂會了？”

“他們在外面玩的開心呢，你自個兒去聽吧。”林晏桓今天有些不耐煩，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碗筷，見林晏生只吃了半碗飯，菜也沒動幾口，不禁皺起眉頭，問道，“你沒好好吃飯嗎？”

“爸媽沒回來，我吃不下。”

林晏桓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他嘆了口氣，走到桌邊收拾著碗筷，說道：“時間不早了，你去洗個澡早點睡吧。”

“爸媽不回來，我睡不著。”林晏生跟個小孩子似的不依不饒。

“那你就在那兒站著吧。”林晏桓端著碗盤走進廚房，低頭清理起廚房來。他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會維持多久，林晏生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到現實，接受現實。他雖然抱著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很疲累。他多么想她跟他一起承受這一切，一個人獨自撐著，對他來說挑戰太大了。他踽踽走過了這幾個月，本以為磨煉會讓他變得更為強大，但現在看來，他那緊繃著的神經卻如同一根細弦一樣，隨時都能繃斷。在它斷掉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否維持平日的理性跟冷靜，還能不能幫林晏生構筑她的幻境。林晏桓丟下碗盤，把雙手撐在臺子上，深深嘆了口氣，他不能獨自再撐著了，他心里明白，他是時候必須要找個人幫他了，這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