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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快樂一去不復返

  • 生命里的綠流聲
  • 等待大雨放晴
  • 4745字
  • 2019-04-25 11:04:29

9

河水漲了又退,退了又漲,一晃幾年過去了。

當激昂的《亞洲雄風》在神洲大地唱響,改革開放的大潮已轟轟烈烈,勢不可擋。新星農場卻是風雨前夜,甚囂塵上。

那段時間,安振邦頻繁地去省里市里開會,安瀾問媽媽,爸爸為什么老出差,月姣回答說“要向上面匯報情況”。月姣的聲音很輕,神情有些落寞。

安振邦回來后,場部便一場接一場地開會。安瀾很難得見爸爸一面。爸爸好不容易回到家,可他前腳進屋,后腳就跟進了漁業隊的謝隊長。

謝隊長弓著腰,提一大袋東西,一臉惶恐地進屋。安振邦似乎知道他的來意,嘆息一聲,招呼他坐下。

“書記,這太突然了,我們完全沒心理準備啊,我們漁業隊有干部職工幾十號人,加上家屬將近百來口,都是靠這份工資吃飯的啊,要是把漁業隊剝離出來——”

謝隊長一臉苦相,安瀾見了不禁皺起了眉。一個大男人,怎么這么沒出息,老師都說了,遇到困難要迎難而上,而不是知難而退。

“我知道,你們一直在農場庇護之下,風刮不到雨淋不著,就像是家長保護自己的孩子。可孩子總會長大,總要獨立自主,一昧依賴家長,不是長久之計。”

“可——”謝隊長可憐巴巴的。

“你們不要怕,農場不是甩包袱。農場這幾年情況不好,可以說是每況愈下,主要還是因為機制不活,負擔太重。出現問題就要想辦法解決,下定決心變革。漁業隊自負盈虧說不定是好事,你們努力干,賺了錢,日子還會過得好些。如果經營還是不理想,農場也不會完全不管不顧,還是會想辦法扶助的。就像長大成人的孩子,見見風雨,歷練歷練,說不定還能闖出一番事業,干出一番成績。”

謝隊長走了沒多久,盧副場長也來了。盧副場長處事中庸,常在書記、場長中間充當“和事佬”角色。安振邦有些惱他,覺得他瞻前顧后,不太利索。

“老安吶,我覺得漁業隊那事,還得從長計議,先緩一緩。”盧副場長吐著煙圈,若有所思。

“這是上頭的意思,也不是我自作主張。如果工作沒有進展,上頭怪罪下來,我可是要擔責任的。何況,農場的情況是一年不如一年,不改不行了。”

“這個我知道。只是,農場下面的企業,吃大鍋飯慣了,這突然間斷了奶,我怕他們——”

“早斷晚斷反正都得斷,讓他們下海游會,說不定還學會游泳了。”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先按兵不動,觀察觀察,看其他地方怎么做,我們可揚長避短,借鑒他們的經驗。”

安振邦皺起了眉。盧副場長不說話了。

第二天,盧副場長問場長,對漁業隊自負盈虧有何看法。場長臉上浮現神秘的笑容,眼里全是狡黠。“這事當然得由書記作主。”場長不急不慢地說。

“那——”盧副場長還想一問究竟。

場長卻不耐煩了。“我還有事。”說完便匆匆走了。

幾天后,安瀾放學回來,見場部大門外貼了一張告示,告示前人頭攢動,左推右擠,見不到一絲縫隙。人群中一人鉆出來,一臉憤慨,對著后面的人說:“漁業隊獨立經營,自負營虧,這不是甩包袱嗎?”

“是啊,以后我們怎么活。”有人立即附和。

“得找領導討個說法,不能這樣欺負人。”

“對。”

“找領導去。”

群情激昂的人們,開始擁至辦公大樓門口,被經警攔住了。安振邦聞聲下樓,站在臺階上,用溫和的語氣解釋道:“我知道這個決定,大家一時難以接受,會很不理解,甚至誤解。近幾年農場效益滑坡,大家也看到了,所以要改革。撤銷漁業隊與食品加工廠,只是改革的一個方面,還會有后續的步驟與措施,但我向你們保證,國家不會置你們的生活于不顧……”

人群漸漸散去,有人一步三回頭,疑慮重重,有人狠狠地往地上吐口濃痰,罵罵咧咧離開。

安振邦晚上才回家,剛剛落座,場長來了。

場長一進門就唉聲嘆氣道:“書記啊,這改革,我看還是緩緩吧,難度太大。你看啊,農場工人本來過得不好,如果還要精簡,這不——要是他們鬧起來,局面難收拾啊。”

安振邦給場長倒了杯茶,神色凝重。“農場的問題,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政企不分、權責不明、職能不全、雙重負擔等等,當然了,也不只是我們一家,普遍性的,改革是大勢所趨。”

“但——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場長仍然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沒有操之過急,我只是正視問題。國有農場的體制越來越不適應時代的發展了,如果不改,只有死路一條。工人們的后顧之憂,我們會著力解決。”

“那你覺得應該怎樣改?”

“行政的歸行政,企業的歸企業。該合并的合并,該精簡的精簡。農場攤子太大,開支大得驚人,你是知道的。農場工人吃大鍋飯慣了,沒有壓力,也就沒有動力,每天混日子,效率不低才怪。農場能夠主導的財政權力有限,開源的空間受限制,目前只能在轉變職能、縮小攤子上騰挪空間。”

場長嘆了口氣:“理倒是這個理。”

場長起身告辭,轉身出門的那一刻,場長意味深長地笑了。

晚上,安瀾見爸爸手撐額頭,愁眉不展的樣子,放下作業,關心地問:“一定得改嗎?”

安振邦抬頭看看女兒,瞬間舒展了眉頭,笑著說:“是啊,不改不行啊。”

“為什么?”

安振邦一時不知怎么跟她解釋,月姣替他解圍道:“就像人生了病,得治,不然會越來越糟。”

“你這比喻不確切,”安振邦苦笑,“原本不應由我們辦的事辦了,一些該辦的事卻沒辦好,這樣就造成了一些混亂。因為沒有正確的、合理的規定,該使的勁沒有使出來,不該有的負擔卻把人拖得很累,所以得努力調整,爭取達到最佳狀態。”

安瀾睜大雙眼,表示不理解。

“嗯——這么說吧,譬如搬家,我們現在這房子又小又擠,所以要搬到寬敞的、漂亮的新房子里去住,搬家的過程會很辛苦,而且先頭兩天,家里會很亂,但我們逐步整理,便漸漸地理順了,擺正了對不對?”

噢,原來是這樣。安瀾好像有點明白了。

在白樺家里,白國強坐在灶臺下,把卷煙吸得噼答噼答響。漁業隊的顧大叔坐在長凳上,沖國強道:“會鬧的孩子有奶吃,我們不能太老實了,我們去吵去鬧,說不定結果就改變了。”

國強搖搖頭。仍然木訥地吐著煙圈。

“聽說你們家與書記家走得很近,書記的女兒跟你們家白樺交情很好,你去找他嘛。”顧大叔給國強出主意。

國強卻嘆口氣:“那更不可能,我想都沒想過。”

那段時間,白樺幾乎一言不發,安瀾便逮住白玉問情況。白玉說,漁業隊實行自負盈虧后,隊長就說盤子太大,要精簡人員,漁業隊原先的老職工大部分要轉崗,轉為農場的農業工人,承包責任田。“實際上就是農民了。”白玉寬宏大量地說。

“那漁業隊總得有人干活啊。”

“謝隊長留了幾個親信。就是平時跟他關系好的。聽說,那些人都送了禮。我們家可沒錢送禮。”

“那,那,還有工資嗎?”安瀾都有些結巴了。

“沒有了。聽說還有養老金。”

安瀾驚訝得說不出話了。白玉還安慰她:“我知道這不能怪領導,是政策。”

國強打了一輩子漁,種田并不在行,田里長出來的東西成色總不如人。國強對地里的東西,有點聽天由命的意思,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打漁上。

這年冬天,又到了開湖季節,湖面上布滿了蜘蛛網般的漁船。太陽穿過薄霧灑在河面上,驅走了冬日里濃重的寒意。有些船家一家老小都在船上,船肚子里鋪蓋行李、鍋碗瓢盤一應俱全。傍晚時分,漁船上升起裊裊炊煙,小狗在船頭撒歡,非常美好的漁鄉圖。安瀾放學經過,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為眼前美景深深陶醉。生活不會是十全十美,但仍值得去追求,去歌頌。也許這就是湖區人民生生不息的原因。

一般情況下,金枝要家里家外忙活,國強出湖打漁都是一個人。那天,夕陽已親吻到湖面,國強還沒回來。金枝在家焦急地等待。晚上七點,飯菜涼了,一家人邊吃邊等。晚上十點,國強還不見人影,金枝這下慌了神,忙去岸邊的漁家打聽。河岸停泊的漁船延綿幾公里,只有幾盞微弱的燈火點綴無邊的黑夜,很多漁家已經睡下了。金枝一家一家去敲那些船肚子里緊閉的木門,終于有人回答她說,看見國強的漁船駛入湖中心了,然而下午再沒見過他。

那個不眠之夜,對金枝來說,太難熬了。國強整夜未歸,這是幾十年都未出現過的事。

第二天,有幾個相熟的漁家愿意駛入湖心幫忙查找。中午時,他們帶來了一個壞消息:見到了飄浮在湖面孤零零的漁船,但沒見到人,且船頭有碰撞的痕跡。消息傳開,人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明白國強兇多吉少。農場出面請了打撈隊,圍繞漁船所在位置方圓幾十里搜尋。人們開始對國強的命運進行推測。最符合邏輯,也最受肯定的情節是:那段時間湖面上來往的挖泥船較多,挖泥船體積龐大,國強小小的機動船不慎撞到挖泥船的船尾,他被掀落入水,但挖泥船卻毫無知覺,于是……

冬天的湖水冷如刀割,船在湖心前不著岸后不著店,國強縱使不淹死也會被凍死。人們為國強的命運揪著心,各種推測私底下流傳。可不管怎樣,國強都不能告訴人們原因了,傍晚時分,人們打撈到了他的尸體。

當安瀾聽聞后趕到白樺家時,亡人已換好了壽衣壽鞋豎放在堂屋的墻角,金枝趴在丈夫身上號啕大哭,三個孩子披麻帶孝地跪在亡父身旁。幫忙的鄰居腳步細碎而又匆忙,使原本籠罩在悲傷中的屋子又憑添了壓抑的氣氛。不一會,靈堂就搭建好了,亡人的腳頭燃起一盞豆油燈,細小的火苗將照亮靈魂升入天國的路程。

這是安瀾第一次真切地感受死亡,而且是她非常熟悉的人。她替白樺悲傷,替白樺一家人悲傷。白樺的爸爸是多好的一個人啊,怎么突然就沒了呢?安瀾站在那里,想起國強從前的種種好處,淚水滾滾而下。

金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在亡夫遺體旁挽唱。從相識相知、夫妻情深、生兒育女、兒女孝悌,到生活的艱難、未來的孤單,曲調哀婉,悲悲切切,把在場的人都唱哭了。有人捂住臉嗚咽起來,有人受不了走出屋外。夜越來越沉,三個孩子無聲地燒著冥幣,燃起的光焰,像極野火,一絲絲、一縷縷彌漫開來,消失在深闊的黑夜中。

翌日,幾個道場來白樺家誦經歌唱。道士們身穿長袍,做道融吹、拉、彈、唱。有兩個道士表演“對詞”,其余的伴奏,二胡、嗩吶、鑼、鼓一齊鳴響,熱熱鬧鬧,暫時驅散了因死亡籠罩在這個家庭的悲哀。白家屋外,來了許多幫忙以及看熱鬧的人。有人議論說,國強死得太冤枉,如果不是被精簡,他不會出湖打漁,就不會死。也有人說,這都是命,誰能料到他會出事。

晌午時分,顧大叔找人抬了副棺材進來,是臨時趕去縣城買的。棺木還散發著濃濃的油漆味道,外配有銅制把手,襯里是帶夾層的絲綢。有人議論說,金枝平日里節儉度日,對丈夫真是不薄,光這副棺材就得花費不少錢。

按當地的習俗,遺孀是不能送亡人“上山”的,也就是不能送亡人下葬,否則靈魂會隨亡人入墓,不可以再嫁。出殯那天,四十歲不到的金枝執意要給丈夫送行,一路踉踉蹌蹌跟在腳夫后面,不時趴在棺材上放聲痛哭。白樺家已劃分了田地,亡人將長眠在自家的土地里。泥土一鍬一鍬落下,棺木漸漸看不見了,金枝失魂落魄地號啕起來,趴在隆起的新墳前不肯起身,在場的人無不落淚。

國強走了,也把這個家庭的歡聲笑語帶走了。守孝的那些天,總有人對他們家指指點點。有的深表同情,不斷地嘆息“可憐”,有的則在背后竊竊私語,分析事故來龍去脈,說如果不是漁業隊精簡,國強就不會下崗,不下崗就不會天天出湖打漁,不出漁打漁就……金枝沉默地聽著,面無表情,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白玉白蘭更覺得苦,嚶嚶地哭個不停。只有白樺,緊咬嘴唇,一臉鐵青,像是與誰在較著勁。

白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幽黑的大眼睛里,有一層與年紀不相稱的憂郁。安瀾因此惴惴不安,她有一種莫名的負疚感,總覺得國強的死,與她家有關。

放學回家,安瀾告訴爸爸:“白樺的爸爸死了,有人說他是因為改革才失去工作,才掉湖里的。”

安振邦一臉憔悴,聲音也罕見的沙啞,“改革不是針對某一個人,不可能照顧到每一個的利益。它調整的是一個整體。”

安瀾聽不懂。“可他爸爸是個好人。”

安振邦嘆息一聲。“這只是一起偶然的事故。他出湖打漁,不是必然會掉湖里的。漁業隊有人承包了責任田,日子比以前過得還好些了。還記得爸爸跟你講過,搬家的比如么?搬家總得亂幾天。改革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天見成效,甚至會損害某些人的利益,但當問題解決,就像病根去除,每個群體都會受益,國家就會蒸蒸日上,以后全是好日子了。”

“可別人都那么說。”安瀾都快要哭了。

安振邦不作聲了,眼里的憂慮越來越濃,濃得像墨汁一樣化不開。安瀾哭著掉頭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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