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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重返故土

  • 生命里的綠流聲
  • 等待大雨放晴
  • 5354字
  • 2019-05-28 17: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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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年份。

年初,安瀾給家里打電話,月姣說,爸爸最近很忙,好像農場要重啟改革,他很關心,希望能幫上忙。安瀾不以為然,因為爸爸在農場時就一直力推改革,努力多年不但沒個結果,還弄得自己灰頭土臉舉家搬遷。月姣說,這次是真改,因為不改不行了,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動大手術會活不下去。

安振邦一直很關心農場的發展,常打電話給盧副場長,問這問那。按慣例,每年三月農場都要舉行干部職工大會,這年四月了,仍不見有風吹草動。安振邦問盧副場長怎么回事,盧副場長在電話那頭長吁短嘆:“農場職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了,還開什么大會。”

“啊?”安振邦驚得眼鏡差點掉下。沒想到離開農場兩年,農場會淪落至如此境地。

“就這樣自生自滅?”

“聽說上頭痛定思痛,要壯士斷腕,刮骨療毒。老安吶,你寫的報告起了很大的作用,你不知道嗎,省領導非常重視呢。”

“哦?”安振邦很意外,“都兩年了,一直石沉大海,我還以為被丟垃圾箱了。為何現在才——”

“這里面就比較復雜了。因為牽涉的方方面面很廣,領導們想先行論證報告內容的真實性,可行性,才會有實質性動作。接下來會怎樣,我們都不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

“沒打算。一大把年紀了,堅持站完最后一班崗。如果黨不需要我了,就退休也沒關系。”

“唉,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比我還年輕幾歲。說不定這是一個機會,也是最后的時間窗了,希望農場能抓住這次機會,重整旗鼓,東山再起。”

“老安,你不是不知道,在農場改革這件事上,我們是很被動的。你以前為此殫精竭慮,最后也只能寫份長篇報告呈情。”

“是啊。”安振邦陷入沉思。

安振邦上了心事,上班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有天還跟月姣說,想抽時間去農場看看。月姣勸他:“你去有什么用呢?你在那時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何況現在人都不在那兒了。人走茶涼,你不知道么。”

安振邦不吭聲了,垂頭喪氣的。

沒過幾天,省里來人找他,說是成立了國有農場改革領導小組,因他在農場工作時間長,撰寫的報告內容翔實具體,農改組想借調他去工作一段時間。

安振邦不禁喜出望外。他給安瀾打電話,孩子似地興奮:“爸爸要去省城——國有農場改革領導小組工作一段時間,沒想到還能為農場做點事,貢獻余熱,很高興,很滿足啊。”

“怎么是余熱呢,你正當年呢。”安瀾打趣道。爸爸有時真可愛。安瀾想著,不由得一陣心酸。

“哎呀,老啦。不過,如果有生之年,能夠看到農場重整旗鼓,欣欣向榮,也了無遺憾了。”

“爸爸,別說這種喪氣話了。有你這樣的人存在,農場一定能否極泰來。您不僅是農場的建設者,同時也是它興衰成敗的見證者。放心吧,好日子長著呢。”

不知為何,安瀾是笑著說的,卻掉下了眼淚。但愿農場能徹底改革,興利除弊,刮骨療毒,不然,真辜負了爸爸一腔心血。安瀾放下電話,沉思良久。

五月,安振邦隨農改組駐扎新星農場,并掛上了“新星農場改革領導小組”的牌子。

回到農場,安振邦像回到家似的高興。最先上前迎接的是盧副場長,兩人熱烈擁抱,很多老職工得知老書記回來,特意趕來,噓寒問暖。安振邦離開后,接任的書記是市里委派的,外表斯文,言語不多,倒像個局外人。

農改組駐扎后的第二天,便召開現場座談會,而且會議一開便是三天。接任的書記盡說套話,不過很謙虛,說來農場不久,不太了解情況,就不班門弄斧了。場長深耕多年,應該對農場情況了如指掌了,可他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些年他的心思沒放在工作上,全用在如何揩公家的油,為自己撈好處上了。

于是,研討會主要由安振邦作報告,盧副場長作補充。安振邦從農場創建,成功經驗,遇到的困難,挫折與失敗,分幾個層面,結合當年政策,深入分析原因,深刻總結教訓。安振邦展示自己收集、整理的厚厚一摞資料,與會者一一傳閱,無不點頭稱贊。

接下來,農改組的同志分小組到農場各分場,深入田間地頭,與農戶們交流,詳細作好記錄。農改組將所獲情況整理完畢,發現與安振邦所述幾無二致,對這位老書記更加心生敬意。農改組辦公室主任姓龍,是省政府政研室農村發展研究處處長,對安振邦如何被場長孤立,如何敗走農場略有耳聞,這段時間,他親眼目睹,實地了解,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老安吶,你所作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放心,你的心血絕不會白費。”

安振邦緊緊握住龍處長的手,很激動:“我的父輩是最早一批拓荒者,是他們那代人創建了農場,打下了基礎。作為農二代,我們接過父輩打拼出來的基業,這才幾十年時間,就眼看著——”安振邦落下淚來,“如果農場救不活,我死不瞑目啊。”

“不要這樣,老安,”龍處長拍拍安振邦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農場的興衰成敗,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決定的。現在,也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這樣吧,下午,叫上盧副場長,我們去田間地頭轉轉,通通氣,討論討論,下一步該怎么走。”

“好哇,好哇!”安振邦非常高興。

正值小滿節氣,田地間滿目青翠,有三三兩兩的農人正在抓緊水稻的追肥、耘禾。三人走在田埂上,邊走邊談。

“田間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田家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龍處長念完一首詩,停下來,長嘆一聲:“這是白居易的詩,也映照我當下的心境。我也是農村出身,對農村有非常深厚的感情。自古以來,農民都是最苦的,直到現在,仍然是這樣。”

安振邦與盧副場長吁短嘆。

“你們有什么好的建議沒有?”龍處長問。

“農場跟一般的農村情況有些不同。”安振邦說。

“是的。甚至可以說,農場的情況更糟。”盧副場長補充道。

“那你們認為,農場最關鍵的,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我認為,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解決職能職責不清、角色模糊的問題。農場到底是農村,企業,還是一級行政政府?這個角色一直很模糊。第一,農場的田地是國家的,農戶種地是為國家種,他的積極性責任心肯定不高。人性本來是自私的,你也不能怪人家。第二,農場的企業也是國家的,即使承包,那也是借國家的牛下自家的崽,或者借國家的牛下國家的崽,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但怎么搞,都像與自己沒多大關系。第三,你看農場的社會職能很單一,但卻是小身家開大場子,‘麻雀雖雖小,五臟俱全’行政機構五花八門,你們說,有必要嗎,這些機構的開支,最后都攤派到農戶頭上,又額外增加了他們的負擔。”安振邦一口氣講完,氣喘吁吁地。

“老盧,你是怎么想的?”龍處長問。

“政企一定要分開,機構一定要精簡,但這只是階段性的目標。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要把農場搞活。搞活農場分幾大塊,一是企業,二是農業,三是行政機構。如果體制不變,三架馬車都跑不動,說不定還會互相掣肘,互相拖累。具體怎么變,一時還沒想清楚。”

“不急,不急,你們慢慢探討,反正問題都摸清楚了,至于策略,措施,肯定要集思廣議。下個月,我們先拿出初步方案,匯報到省里,作為單個的情況材料。省里還會要收集其他地市農場的情況,綜合后形成征求意見稿下發,反復討論后才會形成正式方案。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所做的都是功勛卓著,澤被后世的事。”

“那是,那是。”安振邦與盧副場長哈哈大笑。

六月中旬,龍處長要回省城了,省農改組只留安振邦與一個秘書繼續駐守。臨上車,龍處長囑托道:“老安,我先回單位匯報情況,這里后續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我們還要多琢磨琢磨。保持聯系。”

“放心。這是我的家,自己家的事,一定會盡力辦好。”

龍處長離開沒多久,長江就開始漲水了,進入七月,長江流域便強降暴雨,洞庭湖區也水勢洶洶,沒幾天就超過了警戒水位。電視里每天都有汛情播報,月姣趕忙打丈夫電話:“別人都回來了,你怎么不回來?今年的汛情很嚴重,你一人在那,我怎么能放心。快點回來吧。”

“一點洪水就把你嚇到拉?虧你還在這工作了那么多年!越是這個時候,我越不能離開。瞧瞧你那覺悟,真應該反思反思。”安振邦不但不聽勸,反倒有些生氣了。

農場開始連夜召開大會商議應對方案。新來的書記一籌莫展,抓住安振邦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老書記,有您在,就是定海神針啊。您經驗豐富,一定要幫幫我們,挺過這場災。”

“我會盡力的。”安振邦語氣很淡。

應對方案很快布置下去了,農場連續召開動員大會,號召廣大黨員干部身先士卒,引領全場農戶眾志成城,抗擊災害。

一時間,湖堤下全是黑壓壓的挑湖泥、運沙袋的男人,湖堤上旌旗獵獵,人頭攢動,巡邏車輛不斷往返。一連下了幾天大雨,有人感冒,也有人病倒,安振邦卻不肯下火線,每天在大堤上值守。

那天,雨下得很大,洪水突然間竄高了許多,很快就要爬上岸了。沙包越壘越高,洪水越漲越快。人們望著那幾乎與堤面平行的大水,神情緊張而又悲壯。“同志們,不要害怕,只要我們萬眾一心,同仇敵愾,就一定會取得這場戰役的最后勝利。現在,水位這么高,泥土經洪水浸泡時間太長,管涌隨時有可能發生。我們必須兵分兩路,壘沙包與查管涌要同時進行。我們要用自己的智慧與勇氣,保護好自己的家園。大家有沒有信心?”安振邦拿著喇叭給大家鼓勁。

“有!”嘹亮的聲間響徹天際。

大雨里,人們淋濕了頭發,有人連雨衣都沒穿,全埋著頭,扛著包,堤上堤下來回奔走。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顯得是那么弱小,卻又具有無窮的力量。

入夜,堤上的人們散去大半,盧副場長也勸安振邦下堤休息。安振邦不肯。盧副場長只好說:“那我陪著你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嫂夫人交待。”

兩人打著手電,沿溝坎處排查。雨不斷地下,安振邦的雨靴掃著腳下的青草,若有所思道:“今年這洪水來勢洶猛,不好對付啊。要是能順利度過這一劫,得好好反思總結,至少這防洪設施得與時俱進。都什么年代了,還在搞這種人海戰術。”

“是的。這要是倒垸,損失太大了。不僅僅是生命財產損失,還會動搖老百姓對政府的信任——”盧副場長發現安振邦有點不對勁,臉色大變:“老安,你怎么啦?”

“我腳下很涼。”安振邦的表情異樣。

盧副場長用手電照照腳下,發現安振邦雙腳站立的地方青草都浸濕了,而且還不斷有水浸出來。

“不好!”盧副場長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安,你趕緊離開那塊地方。”

可安振邦不動。“你趕緊去叫人,快!”

“來人吶,來人吶——”盧副場長邊跑邊叫,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沉寂的夜空。

最近處的值守人員趕來了,麻袋、柴草、墊沙石運來了,安振邦站立的地方已成了噴泉,水花“突突”地往外冒。

“天吶!”有人一聲驚叫。

“安書記你趕快離開。趕緊走。”有人急得使勁朝安振邦揮手。

但安振邦很鎮定,指揮手忙腳亂的人們:“先在周圍壘土袋,筑成圍井.井壁底與地面緊密接觸.井內按三層反濾要求分鋪墊沙石或柴草濾料.在井口安設排水管,將滲出的清水引走,以防溢流沖塌井壁。”

待沙袋扛上來,安振邦才挪腳。可是涌水勢猛,沙袋根本壓不住。安振邦急了,腦門開始冒汗。“先填碎石、塊石,消殺水勢,再按反濾要求鋪填濾料,注意觀察防守,填料下沉,則繼續加填,直到穩定為止……”

一個小時過去了。涌水終于平息下來。

人們揚起臉,全是水——雨水、涌水、淚水,劫后余生般。盧副場長拍了下安振邦的肩,打趣道:“嘿,多虧了你這人肉沙袋,要不然還真不好說。”

“幸好我有150多斤。”安振邦笑笑。

“哈哈哈”在場的人都被逗樂了。

天亮了,太陽久違地露了臉。人們站在大堤上,看到橫在面前的一片汪洋,驚得目瞪口呆——水面已越過堤面,被攔在沙袋外。新來的書記一臉土色,戰戰兢兢地廣播,請全場農戶做好棄房上堤的準備。大堤上,彩條布搭成的蓬帳一個一個地成形,安振邦嘆息道:“怎么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

隨即,有人來報,就在昨夜,縣里倒了幾個小垸子,十多萬鄉親遭了災。在場的人一臉驚懼,無不感到后怕。

當天下午,洪水退回至堤面水平線,第二天,便低于堤面水平線了。縣里倒掉的那幾個垸救了農場的命。

安瀾是在電視上知到長江流域水情險峻的消息,打電話給家里,得知爸爸去了農場,打爸爸電話,又老是不通。安瀾心急上火,坐立不安,直到7月中旬,她接到媽媽的電話,卻是爸爸病倒的消息。

安振邦在大堤上值守了幾個日夜,加上又淋了雨,臉紅得像關公,還伴有咳嗽,盧副場長發現不對勁,摸他額頭,猛地收回來:“哎呀,這還得了,燙得像烙鐵了。”安振邦還嘴犟,說沒事沒事。盧副場長叫人強拖安振邦下火線,直接送醫院,確診為急性肺炎,醫生馬上急救。穩住病情后,農場連夜派車送安振邦到市中心醫院了。

安瀾再也按捺不住,請了假回老家看望爸爸。安振邦醒來后,見到安瀾,還笑呵呵地:“怎么把你驚動了?你看我不是挺好嗎?”

安瀾真是哭笑不得。月姣埋怨道:“還有心思開玩笑。還拖久一點,說不定都救不回來了。你關心農場,想救農場于水火,我都沒意見,但也犯不著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安振邦不理她,扭頭看著安瀾,若有所思道:“明年,以及將來,你有什么打算?”

“你也知道關心女兒的前途命運。真難得。”月姣白了安振邦一眼。

安瀾知道爸爸所指。明年,白樺就要畢業了,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她的人生走向,也將因白樺的畢業分配作出抉擇。“還沒想好。”安瀾淡淡地笑。她確實沒想好,而且也想不到。誰知道白樺畢業會去哪,誰知道明天的事呢。

“安瀾,你要記住,無論干哪行,做什么事,你認為是對的,就不要輕易放棄。遇到困難,要無所畏懼。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努力過了,奮斗過了,能證明自己不是懦弱之人,也不會有那么多遺憾,對吧?”

病中的安振邦兩鬢斑白,滿臉滄桑,安瀾突然發現,爸爸已經很老了,他們都老了。安瀾不禁非常愧疚,作為女兒,還從未在雙親跟前盡孝,她已成年,應該學會承擔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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