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影跟著卞狄逃出來后，才發覺自己所處的是宮內的一片竹林。

這竹林與其他竹林表面上并無二致，卻是宮中人人皆知，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皇宮禁地。

無論是有意或無心踏足這片竹林的宮女或是太監，皆無一例外地慘死于此。

死相凄慘，面色恐怖，宮中人人恐慌。

妤影先前也曾來過一次，當時只覺著這竹林詭異非常。

多年的習武經驗讓她立即在竹林入口處，嗅出曼渠花香這一巨毒香料。

若非內力深厚，換作是平常人，一旦吸入體內，即刻便毒發，內臟破裂，肝腸寸斷，痛苦死去。

而她也是察覺到這一巨毒，便不再靠近過這片竹林。

如今看來，這竹林定是有著藤知凌不愿觸及的記憶。

位于皇后寢宮鳳煊殿之后的竹林，怕就是藤知凌幼時被閔皇后帶去的練武之地。

因冰室崩塌，尸語花花香四溢，與竹林中的曼渠花香相持。

兩種花毒混合，以毒攻毒之下，倒是使得兩種毒皆消散不少，憑借在場眾人的修為，并不構成威脅。

此時已是子夜，除了守夜的宮人，倒是很少有人走動，更不要說是一片頻出人命的竹林。

月色清皎，撒入竹林，沒有意想中的，帶來心緒上的寧靜，卻只照著眾人的悲戚與疲累。

藤知凌自被卞狄帶出來后，便徑自坐上一塊石頭，閉眼打坐，無人知道這位帝王此刻在想些什么。

卞狄安靜地守護在主子身后，胸前報劍，面色深沉。

妤影看著躺在地上的老人，先前的喂血，再加上后來所受的傷。

眼看著心愛之人尸骨被毀，卻無能為力，無力保護。

現在的他，臉色蒼白，與死人無異。

大約這位被叫做公公的人，也才是四十多歲的中年歲數。

卻是多年讓自己處在那玄冰密室中，經年累月地喂血，加上長年吸入尸語花毒，竟迅速蒼老成耄耋老者的模樣。

她在他身旁蹲下，并不看一旁的黑衣男子，看進老人空洞的眼里，問道：“我看你并非常人，一身好武功，為何甘愿入宮做太監?”

老人默然，蒼白而布滿皺紋的手漸漸收緊，輕嘆一聲，眼角又滑下一行清淚。

“過去的事重提又有何用，從始至終，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罷了?？晌也缓蠡?，若有來世，我依舊愿意守在她身邊?！?

老人看著手里握住的香囊，香囊上繡著再簡單不過的，兩條魚兒水中嬉戲圖，卻被他珍藏了半世。

當年他約莫二十歲，年輕氣盛，野心勃勃。

身為伏禁閣的殺手，任務不斷，他自恃武功甚高，也無所畏懼。

不料在一次做完任務欲要回閣交代時，竟遭同閣師兄弟暗算，中毒不說，還險些丟下一條命。

當他死撐著逃出伏禁閣時，未辨清方向，意外闖入當時宰相千金閔雪斯的閨閣。

善良的少女見他身負重傷，也不疾呼，心生憐憫將他收留，幫他療傷。

而他，一個原本冷血無情的殺手，竟是愛上了真誠相助的宰相之女。

在傷愈告別之際，不待她同意，從她手里搶來這一香囊，保留至今日。

老人從往事中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十年前收留的徒弟。

“無念，從此以后，妤影姑娘便是你的主子，日后你就跟著她，護她左右，你可明白？”

無念望著師父，眼中有些悲傷，動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有些微惱，轉過頭去。

妤影看向這老人，說道：“你不必如此?！?

“贖罪罷了。”

“從客棧的安排到現在將徒弟給我，又口口聲稱是為了贖罪，難道你與我暗影門有何過往，莫非--”

她沉了下心，眸中有些凌厲，提起劍，迅速劃出一道劍光。

老人額上幾縷碎發掉落，露出一條血蛇印記。

妤影心中一顫，執劍抵住老人喉間，厲聲說道：“原來你就是當年害我暗影門險些滅門之人?！?

“影兒，你現在知道了，當年他為博美人歡心，屠了幾乎所有暗影門的人?！?

藤知凌飛身至她身邊，臉上已沒有先前的失神，取而代之是慣有的天子威嚴。

他眼中微微含笑，握住她冰涼的手，轉頭看向雙目微紅的女子，沉聲說道，“殺了他，他和那女人一樣，為了一己之私，不知折磨了多少人?！?

卻是突然之間，一股急促的殺氣朝藤知凌襲來，凝視過去，竟是無念提劍，徑直向他心口襲來。

藤知凌鳳眸微瞇，輕啟薄唇：“不知好歹。”

妤影察覺到他迅速聚積的內力，再看向一旁也欲出手的卞狄，搶先一步與無念迎了上去。

無念武功本就略遜她一籌，若不是上回她的刻意，他又怎能將她帶走？

相持了幾招之后，她抓住空當，一劍刺入無念的腹部，他受傷倒地，捂著傷口，隱忍傷痛。

再看向一動不動躺著的老人，她握劍的手一點點收緊，緩步走過去，眸中是許久不曾有過的狠絕。

一道劍光在深夜的竹林中閃現，妤影手中的劍深深刺入了老人的心臟。

她頹然放開劍，后退幾步，看著他一點點失去呼吸。

藤知凌臉上沒有過多表情，轉頭喊了聲：“卞狄。”

卞狄心領神會，應了聲：“是?！北闾釀鸵療o念而去。

“等等?！辨ビ伴_口，看向藤知凌，“與他無關，留他一條命?！?

藤知凌看向她，笑意擴大，執起她的手，抽出她腰間的手帕，輕柔地擦拭她手上的血跡，看向她：“留下他的命，日后等著他來殺朕嗎？”

“你心里清楚的，他殺不了你?！?

藤知凌不再說話，只是依然笑看著眼前的女子，眼中有些紛繁不定，卻終究還是轉過身，“卞狄，回殿。”

卞狄神色有些復雜，看向那抹挺拔的明黃色背影，有些無奈。

妤影看向跪在一邊，用手按著血流如注的傷口，額上不斷冒著冷汗的無念。

不過是與她相仿的年紀，眉目倒是清秀，只是皮膚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成熟不少。

如今看著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師父死在面前，他心里想必也是千般滋味。

她走過去，看著他同時抬眼望向自己的眼神，那雙眼里沒有過多感情，亦沒有恨，仿佛真的在等待她說些什么。

“無念無念，沒有念想，這名字倒是灑脫?！?

無念眼中有些顫動，卻是好像牽動了傷口，又瞬間皺緊眉頭。

她從懷里拿出隨身的療傷藥，將藥遞過去，說道：“你走吧，永遠都不要回來?！闭f罷，將藥瓶放在他面前，轉身就要離去。

卻是意料之外地，衣角被人拽住。她轉眼看向無念，眼里一絲不解，一絲玩味。

“哦？”她挑眉，“我殺了你師父，你不恨我？”

無念此時已覺渾身再沒多余氣力，拉住她衣角的手垂下，眼前發黑，昏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