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妍沒想到會再見到程秋寒，還是在大學的課堂上。

當時的她正和同桌兼宿舍好友張曉蓉談論彼此共同的男神，黃磊。那時的黃磊還是長發飄飄、文藝氣質十足的瘦子，尤其那一雙眼睛好似淌著湖水，仿佛能訴說千言萬語。

宋妍大學選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那節課是選修課，所以也沒怎么上心去聽老師講外國文學家的風流韻事。

當兩人為《橘子紅了》的結局唏噓不已時，忽然聽得一把年紀的老師仍中氣十足的一聲：

“宋妍！”

宋妍條件反射，一個激靈站起來，神色緊張，心道，壞了，難道是提問？她可什么都沒聽進去。

老師扶了扶老花鏡，開口說：“有人找。”

她暗松了口氣，快走到教室門口時，瞥見前排的幾個女生紛紛投來異樣的眼神。那一刻，宋妍想，是傅川？

但，不是。

來人站在樓道的欄桿邊，背對著她站著，身形高大，穿一身黑色的西裝。

是誰？

宋妍的大學位于離家鄉較遠的宿市，在這兒除了學校里新認識的同學，她沒有其他親朋。

“請問你是？”

男人聞言轉身——然后她就見到了程秋寒。

雖然隔了四年，雖然大家都褪去了青澀，可在看見他臉的那一瞬間，宋妍居然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愣了很久，才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程，程秋寒……”

程秋寒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然后就笑了一下——也看不出是高興，接著說出了她的名字：“宋妍。”

宋妍想起以前，不禁感慨程秋寒居然會記得她的名字！若以前，她一定受寵若驚。

只是此時此刻這樣遇見，除了驚訝之外，還有尷尬和無措。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對，怎么會在這里？

“有事。”程秋寒言簡意賅，雙手放在褲兜里，一如記憶中的肆意冷酷。他往教學樓下的告示牌瞥了一眼，“還是三好學生嘛！”

語氣聽不出是夸贊還是戲謔，宋妍無心分辨。他的聲音那么陌生，卻又有種遙遠的熟悉感；他的外貌與腦海中存留的印象很不一樣，成熟了太多。

大開的白色襯衣領口，依稀可察年少時的一絲不羈……

但不管如何，世界那么大，能再相遇，宋妍還是覺得太奇妙。

她或許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于是抬頭笑道：“你知道，大學不比高中，隨便學學就能考好。”

“是嗎？”程秋寒靠在走廊欄桿上，“我可不知道。”

說的話也是一如既往的能噎死人。

宋妍訕笑一下，不知該說什么了。高三開學后，她沒再見過他，她四處打聽，有人說他輟學上班了，有人說他因打架進了監獄……不管真相如何，現在看他的衣裝打扮，即便沒讀大學，也混得不錯吧。

他的眉角隱約可見一條細長的疤痕，給面容添了些兇狠。

或許，真的加入了黑社會？宋妍怕怕地想。

不過，本來他們就不熟，管他呢。

一時尷尬的沉默。

窗口傳來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聲，同學們一定在探頭張望吧，尤其是女生。

宋妍低著頭，一時沒話說——還沉浸在遇見他的震驚中。

“好了，你上課去吧。”程秋寒直起上身，一句話后便抬腳走了。

宋妍目視他下樓離開，覺得像夢一樣。直到老師走出來，面帶憂色地叫了她名字，她才從那懵懂又沖動的時光中恍過神來。

毫無意外，剛回到座位上，張曉蓉就興奮異常地盤問起來。因為，程秋寒不是一般的帥哥，他那一張臉，明明棱角犀利，卻莫名地有著深沉憂郁的五官和面容。

“他是誰？是誰？”

“我，”宋妍斟酌著用詞：“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張曉蓉不相信，“一身黑衣，大家還以為你惹上什么麻煩了呢！”

“是嗎？”宋妍想起剛才老教授嚴肅的神情，笑道：“我也以為呢。”

“別笑！”張曉蓉湊近她，“他叫什么名字？哪個學校的？”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張曉蓉呈花癡狀，“我可沒見過有誰能把西裝穿得那樣瀟灑有型的。”，她嘆了口氣，“相比之下，我家才貌雙全的徐校草可有點差距了！”

“你這樣比較好嗎？”宋妍笑她，“人家徐文軒可從沒嫌棄過你成績差！”

她眼神微微黯然。其實不喜歡自己的人，越好看才越是毒藥吧。

“哼～”張曉蓉抿唇偷樂，嘴巴不服氣道：“可我美麗又可愛呀！”

“好了，別說啦~”宋妍一本正經坐好，小聲道：“老師往這瞟了好幾眼了。”

“我說妍妍，”張曉蓉難忘剛才窗外的驚鴻一瞥，不死心道：“你這高中同學姓甚名誰？哪個大學？”

“你究竟要干嘛？”

“嘿嘿，可以介紹給咱們系的大美人啊！”張曉蓉嘻嘻笑，完全不懷好意的樣子。她口中的大美人叫秦瑾，與她們同班，長得身材高挑，美麗動人，幾乎是全系男生的夢中情人。有傳言，說她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徐文軒，但是，徐才子因為張曉蓉而拒絕了她。

“你可別得意忘形了。”宋妍目不斜視地提醒。

張曉蓉咬著筆頭，偵探般的眼神盯著她，“我怎么看你是在故意‘藏私’……”

宋妍懶得理她。

誰知一下課有好幾個女生圍上來，嘰嘰喳喳地讓她“資源共享”。

“我也想啊！”她實話實說，“可是我真不知道他的聯系方式……只是偶然碰見……”

對，只是偶像碰見——可是程秋寒怎么會在宿市，又怎么出現在宿大，又怎么會知道她在這里上課呢？

不管了，不管了，宋妍深吸了口氣——對于程秋寒，現在他不過只是一個知道名字的人罷了。

才大三上學期，有些心急的學生已開始未雨綢繆地做好各式簡歷，學習各種面試要領，尋找實習單位了。其余悠哉的，要么是家里有關系，不愁畢業找不到飯碗，要么是有其他確切目標的，要么再就是十字路口徘徊的。

宋妍悲催地屬于最后者。

她在考研深造和走上社會之間猶豫不決。她是希望畢業就參加工作的，自力更生一直是她的目標。可老師和爸媽都勸她繼續讀書，畢竟這個社會還是很看重學歷的，加上她學習成績也不錯，考研應該比較有把握。

其實，父母和老師也并不是多大的猶豫因素，主要還是因為傅川，他是毅然決然要考研的，用他的話就是，“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值得每個中國人花費一生的時間去學習。”

與她不同的是，他與他家庭的想法是一致的。

也正因為如此，宋妍的課余時間大多是陪傅川在圖書館里度過的，沒像其他情侶那樣經常外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

不過她不覺得有何不妥，有時書中的世界更美麗。倒是張曉蓉常說他們不正常，說他們浪費大好青春時光，還時不時地將她和徐才子的浪漫情事毫無羞澀地大肆渲染，完全一副“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嘴臉。

每每宋妍總要揶揄她幾句，但其實心中也難免有些小小的羨慕。好在，她堅信，甜蜜的愛情各有各的甜蜜。她覺得與傅川在一起閱讀、討論文章也是一種幸福。

而且她一直認為，精神的愉悅遠勝其他種種歡愉。

半個月前程秋寒的出現就像流星飛過，雖然在她心里激散出一些火花，但轉瞬即逝，而天空依舊。對于宋妍來說，如一個夢，既非好夢也非噩夢。只是過后想想，她與他說的那幾句話，實在是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想，她或許應該問他一句：高二結束后，發生了什么事？

這是她高三和大一，這兩年期間最想知道的事。

十月的第二個周六，秋老虎好像睡去了，留給了人類秋高氣爽的宜人天氣。可惜，傅川要和林教授做課題。張曉蓉興高采烈地去參加他家徐才子辦的詩社活動，她要拉著宋妍一起去的，宋妍拒絕了。她知道自己很難一下就融入陌生的環境和人群中，去了反而會掃人雅興，另外一個原因是，她喜歡文學，卻唯獨對現代詩沒興趣，總覺得它們有些無病呻吟的矯情。

其他兩個室友，關麗文和孟靈，一個回家，一個臥床看小說。

看書看得累了，肚子也餓了。宋妍踏著梧桐大道邊沿，一步步慢悠悠向校外走去。明媚溫和的陽光透過疏密不均的樹蓋灑下來，如繁星墜落在地面，校園難得顯得空曠而靜謐。

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她常常陷入這句話所呈現的各種情境中。人的心豐富復雜，又簡單單純，如一朵很小的花，貼近它，認真仔細看下去，會發現它其實同樣構造繁復，色彩迷人。

或許，這就是文字帶給人的細膩與敏感。

宋妍低著頭專心致志，她已經走了一百八十步而沒有掉下來。突然，眼前狹窄的路沿上出現一只腳，擋住樂她。

是一只黑色的男士皮靴。

這誰，在故意攔她？她抬頭看去。

他的身體近在眼前，宋妍雙眼從下而上：褐色牛仔褲，黑色皮衣大敞著，露出里面灰色t恤衫——

是個機車打扮的男人，而臉——卻是程秋寒的！

宋妍皺眉，以為自己出現幻覺，同時又心驚不已，身體就搖晃了幾下，面前的人及時伸手抓住她胳膊，并將她拉回了平坦地面。

手，大而有力，那一瞬，能感覺到它的溫度透過衣服傳來……

“你，你……”宋妍結巴，她退后一步，“你怎么來這里？”

“難道不行？”程秋寒挑了挑眉。

是啊，難道不行？

人生四喜之一包括他鄉遇故知，即便他怎么也算不上“故知”，起碼還是老鄉。

她應該表現得既驚又喜才正常，不要再像上次那樣猝不及防，顯得小家子氣。

“自然不是。”宋妍笑著說：“就是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沒想到你也在宿市！”

“我也沒想到。”程秋寒神色不變。

宋妍笑了笑，不知該說些什么了。過去的已經成為過去，只成為了回憶，而現在的她也沒有立場去問。

況且他好像不是愿意被人探究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

幸虧咕嚕叫幾聲的肚子提醒，宋妍忙說，“我得去吃飯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

她這樣說，心中卻忍不住想他現在在做什么，來宿大又有什么事？這些問題再平常不過，或許于情于理也應該如此寒暄地問上幾句，但她卻做不到。

但程秋寒將手中墨鏡塞進胸前口袋，開口說：“我也正要去吃午飯，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