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難記:章桂和豐子愷的風雨人生
- 張振剛
- 2149字
- 2020-02-20 20: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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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鴻村是吳興縣治下的一個小村子,距南圣浜不遠,約“一九”路。11月21日上午,周丙潮如期放船來南圣浜。中午,吃過飯,逃難船離開南圣浜,到悅鴻村已經(jīng)才夜快
了。丙潮一家熱忱地招待了豐子愷一行。
逃難船到的時候,周家的主人丙潮的父親不在,他去廟里為即將遠行的兒子祈福去了。
前一天,丙潮從南圣浜回來后,周家開了家庭會議,對逃難一事作了鄭重的商量。周父有兩個兒子,即丙潮和他哥哥,兄弟倆均已成家,并有了孫輩,但尚未分家。周父有一個基本決策,就是兩房兒孫,只能走一房,留一房。他的理由是:世事無常,尤其在這樣的戰(zhàn)亂年代,去和留誰也說不準哪種情況更危險。走一房,留一房,就好比將兩筆錢分存在兩家銀行,總比存在一家銀行風險要小得多。他是拿兩房兒孫五六口人當做賭注了,往壞里打算,一筆輸?shù)暨€有一筆,總不至于兩筆都輸?shù)舭伞_@是周父的精明,也是周父的無奈。這是戰(zhàn)爭對生命的輕賤啊!
商量結(jié)果,丙潮一房走,丙潮哥哥一房留。周家本是殷實人家,生離死別,比起窮人家來,更有一種割肉剜心的慘痛了。
一支逃難的隊伍就此組成,他們是:豐子愷一家老小十人——夫婦倆,六個兒女,三姐豐滿,年近七旬的岳母;丙潮一家三口;此外,還有族弟平玉以及章桂,共計十五人。
為安全起見,他們選擇半夜離開悅鴻村。搖船的四個精壯漢子,都是周家田莊上的人,也就是周家的長年。那夜正值農(nóng)歷十月十九,農(nóng)諺說,“二十傍傍,月上一更”。如果天氣晴好,半夜應該是朗月當空的。現(xiàn)在雖然天氣陰霾,云層低厚,但由于星月的滲透,夜色并不漆黑;四野仿佛浸在濃濃淡淡的墨水里,河流、樹木、村莊,可以依稀辨認。
船在寂靜中前進。四個船工,兩人一班,一人掌櫓,一人拉繃,“一九”一換。耳朵里充滿的是船頭激水的聲音,嘩啦,嘩啦。這聲音叫人放心,也叫人擔心,還叫人生出絲絲莫名的惆悵。章桂提著篙子站在船頭,一為察看動靜,二為把握方向。
忽然,遠遠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點燈光。會不會是漁火?憑經(jīng)驗章桂認為不是,因為漁火總是貼近水面的,而那盞燈卻高高挑起。那會是什么船呢?正在疑惑,那船漸漸近了,這才看清,那高挑著的是一盞風燈。一跳一跳的燈影下,只見滿船都是穿了黃軍裝的兵士,原來這是一艘兵船!章桂的心一下抽緊了。
兵船船頭上站著一個別著盒子槍的軍官。軍官隔老遠喊話:“什么人?”
章桂說:“老百姓,逃難的。”
軍官命令說:“靠過來!”
不敢違拗,只好將船頭斜攏過去。章桂重申一遍:“長官,我們是逃難的。”
軍官一面扳住船棚,一面探頭朝艙里張望了一下,說:“你們一路過來,有見到日本兵么?”
章桂說:“沒見到日本兵。——我們是逃難出來的。”
軍官望了望船梢說:“我們是奉命開拔去雙林、菱湖一帶抗日的,正好缺少兩名船工,借你們的人用一用吧。”
軍官說完,也不容章桂他們分說,跳過兩個兵士,連拉帶推,硬勁將兩個船工劫過船去。這真應了一句俗話: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軍官倒是信誓旦旦,說:“搖到菱湖放他們回來。我說話算數(shù)。”
兵船走了,這里一船的人更加擔心了。前路茫茫,要是再遇見兵船拉夫怎么辦?
擔心并不多余。行不多久,他們又遇見了兩條兵船。但是,謝天謝地,總算沒再被拉夫。對話是有的,同樣被詢問有沒有見到日本兵;從中也知道了這些兵的來歷,他們有的是駐守嘉興的張發(fā)奎部,有的是千里迢迢從南方開來的廣西部隊。
船到塘棲,天已大亮,豐子愷叫停船。章桂不明白,豐子愷為什么要在塘棲上岸。是吃早點么?不會啊,船上備的有。再說這么一船的人,他也絕不會只顧自己一個人去用早點的。正自疑惑,豐子愷手里捧了一套軍服上船了。章桂覺得奇怪:買一套軍服干嘛?再說,軍服也是可以隨便買的么?
豐子愷把章桂叫到艙里,說:“穿上。”
章桂立刻明白了豐子愷的用意。他很快穿好軍服,戴上軍帽,整好立角皮帶,活脫脫一個小小軍官呢。
穿上軍服的章桂挺胸叉腰站在船頭。對面開來的兵船接二連三多了起來,可是他們再沒有遇見麻煩了,可見是章桂身上這套“虎皮”起了作用。就在這天深夜,逃難船安全抵達杭州,停靠在拱宸橋下的河埠邊。
杭州全城一片昏黑,萬籟俱寂,好像這是一座死城。
離天亮尚有四五個小時,大家草草吃些自帶的干糧,就在船中蜷宿,等待天明。
章桂靠在后艙的艙門上正要朦朧睡去,覺得有人在推他,睜開眼一看,是慈伯。豐子愷壓低嗓門憂心忡忡地對他說:“白天我們不是聽兵船上說,菱湖、荻港已被日軍占領(lǐng)了么?”
章桂不知慈伯要說什么,他接不上話。
豐子愷接著說:“看樣子,敵人離我們不會很遠了。如果敵軍的進攻目標,包括杭州在內(nèi)的話,我估計天亮前后,我們就有可能落入敵手。”
章桂不由擔心起來,說:“那這一船老小怎么辦?”
豐子愷說:“這就不好說了。但我最擔心的是我?guī)г谏磉叺哪遣慨嫺濉!?/p>
所謂畫稿,就是那年豐子愷去南京開會接受的任務:根據(jù)蔣堅忍(百里)先生的《日本帝國主義侵華史》創(chuàng)作的漫畫稿。這畫稿原本打算帶到大后方去出版,以鼓勵全國民眾的抗日斗志。
豐子愷說:“萬一讓敵人搜到這部畫稿,那一船人的性命肯定不保了。”
章桂說:“那你說怎么辦?”
豐子愷說:“只有把它毀掉。”停了停又說:“沒關(guān)系,只要我能平安到達大后方,我一定會重新把它畫出來的。”
于是趁著黑夜,兩人把畫稿撕碎,拋入了河中。
天放亮的時候,日軍沒有來進攻杭州,但是拱宸橋下蕩漾的流水,已經(jīng)記不起昨天深夜,曾經(jīng)吞食過一本多年心血凝結(jié)成的畫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