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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魅從暗中生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4889字
  • 2019-06-13 02:23:19

夜幕深重,雨急如鼓。

申初丟下馬,甩開身上蓑衣,只帶了頂斗笠,便一頭鉆入林中。

雨水打在身上,瞬間將衣衫濕透。耳旁怪嘯此起彼伏,與遠處打著招呼,無數雙眼睛都在打量這個膽大的闖入者。

申初大步向前,遇到一些不長眼的枝椏擋路,拔出刀便砍。

刀的確是好刀,寒光閃過,吹毛斷發,休說這些挪不了地兒的樹怪山精,就算是隱在暗處試圖給他點顏色瞧瞧的偷襲者,幾番下來,也要好生掂量自個兒的斤兩,避其鋒芒而走。

半個時辰之后,他來到林中一處空地。土層淺薄,巖石斑駁裸露。他踏過泥漿水,登上中央一塊大石,負手而立。

倏然間,山林深處響起磔磔笑聲,群樹瑟瑟而抖,凄風撗斜雨亂飛,一飄忽之影驀地出現,黑衣黑面雙目森白,細細一瞧,竟無眼皮包裹,扁平的鼻頭之下,厚唇外翻,好似掛了兩根滴油肥腸,當真容顏似鬼,丑陋至極。

“嘎嘎,將軍久候不至,讓我家主上一番好等。”

“爾是何人?”

“蒙將軍垂詢,在下離狷,忝居我派接引一職,為迎將軍,已在此恭候多日……”

“唔,你那個誰,休要喋喋,帶路便是。”申初冷聲打斷。

離狷正待說道連日等候如何辛苦,好讓對方領情,卻未料申初張口就對他這位接引使呼喝指派,分明將他當成低賤的仆役。

胸口頓時憋了股氣,離狷鬼眼亂翻,想到主上對此人的重視,只能生生忍住,道:“……請將軍隨我來。”

高穹巨柱,石臺銅鼎,青燭煌煌,巨大的地宮便設在樹林盡頭的崖底石壁之內。想必為求隱蔽穩妥,選址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

四壁和天花板都繪有色彩明麗的圖案,風格與大夏迥異,仿佛是一些夷族才會有的繁復紋飾,其上鑲金嵌銀,珠玉爭光錯彩。地宮正當中是一眼溫泉,顏色翠綠碧清,仿佛磨礪光滑的翡翠玉石。其上霧氣繚繞,燭火輝映之下蒸煙騰霞,迷離莫測,恍如仙境。再往前,玉階迭次,帷幕重重,若有神機隱其后,一眼不可洞穿。殿內有異香四溢,似百果流汁,似萬花吐芳,論氣派論規模,此間尚不及大夏皇宮內大多殿宇,然其細致精湛,別出心裁之處,頗令人沉醉。

申初不是沉溺富貴之人,對享受一道從來嗤之以鼻,他胸有志向,正因為此,所看到的往往不會流于表象。

以他所目見,建造這樣一座地宮,所耗之巨,遠非一州一縣所能承受,而這僅僅是斷腸門諸多資產的其中一處。世間愛恨情仇、貪惡嗔癡,如此繁雜交錯,讓此等以培養殺手為目的的江湖門派接活接到手軟,金塊珠礫,如泥如沙,當真富可敵國!

,地宮內許多物件擺設均不屬民間所能有,便是公侯之家,也要好生掂量逾制的后果。三國天下,恣意狂妄,完全超脫朝廷轄制的,恐怕只此一家。

“既邀某到此,又何必藏頭露尾,閣下莫不是不誠心,戲耍于我?”

嗡——金吟頓起,平地生風,玉階上碩大的的青銅鼎越過水霧裊娜的溫池,以雷霆之勢撞向昂首駐足的青年郎君。

郎君一聲大喝,雙掌平出,內力噴涌而出,在空中與對方相撞,沉重的青銅鼎被兩股內力左右,如同玩物一般在池水上方左顛右晃,最后在內力互博之下,凌空旋轉,震蕩不已。

接引使離狷生怕央及自身,早已躲匿。

身著靛色廣袖寬袍的紋面人現身玉階之上,他冷笑一聲,再次推掌。

雙方內力加持,青銅鼎漸漸旋向申初,周邊的空氣被絞成千萬片利刃,所過之處,削金碎玉,勢不可擋。

申初大喝一聲,提足內力,以海嘯迫岸之勢撞向前方。

青銅鼎猛地一頓,似再不堪耐受兩力逼迫,咔咔幾聲,裂紋如藤蔓般四散蔓延,瞬間張滿大鼎表面,到最后,砰——,無數碎屑爆飛開來,粉礫漫煙,星火四濺。

申初身形暴起,徑直掠向玉階,須臾間,便與紋面人過了百來招。

一時膠著,紋面人漸感吃力,心知再打下去恐討不到好,便主動收了手,兩條人影瞬間分開。紋面人強按下胸口翻涌的氣血,干干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將軍果真英雄!”

申初似笑非笑:“老馬出櫪,門主莫非心有余力不足?”

如此羞辱,對方面容一陣扭曲,配著滿面刺青,可怖至極。怎奈眼下門派形勢嚴苛,思及所圖之事,只能權當未聞,口中涼道:“將軍請。”便抬腳朝里走去。

未走兩步,肩頭被人一扳,便見這申初竟越過自己率先走向里間,還丟下一句:“申某不喜跟人后頭。”

紋面人氣得發抖,又不好發作,陰著臉入內。

申初于主位上正襟而坐,神色倨傲,仿佛他才是這地宮主人一般,瞧得紋面人又躥起一腔怒火,暗罵一聲“豎子狂妄”。不過他半生算計,工于城府,眼見對方武功高強,兵權在握,最重要的,他還是那個厲害婦人的侄孫,今后少不得要仰仗于他,這點子面上屈辱,終是生生壓抑下去。

“先時還以為貴人施恩,讓我這小小門派獲些實惠,沒想到竟是本座愚鈍了,白白被人當了刀子使,方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七夕那日門下四脈覆滅大半一事讓紋面人怒火中燒,一段時間過去仍是不能自抑。

申初仿佛沒有聽見他的抱怨,揮開侍從,顧自攬過酒壺,往銅觴中注滿酒,仰頭狂飲。

飲罷,將銅觴往幾上重重一頓,嗤笑:“無逼無迫,足下何以忿忿?”

沒人逼你去當出頭雁!

說得紋面人一噎。想來當真如是,那位貴人只是說了八個字:“兵甲蒙銹,后會難期”,他聽了便按捺不住。

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如果能夠暗中在夏宮內制造事端,將夏國朝廷攪亂,如果能夠斬斷云氏血脈,從背后挖空夏國的砥柱,如果能夠令那位貴人滿意,進而獲得臨南六州作為后盾,那么他是否能夠重見天日,甚至挾勢強歸,將二十多年前那些輕視他、羞辱他、驅逐他,令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們統統踩到腳底?!

他籌謀良久,自以為萬無一失,誰知那山匪出生的婦人根本不堪大用,非但沒有從那個姓黃的書吏手中拿到冊子,還將自己的命搭了進去,這還不夠,她活著之時因為未將自己的山匪習性掩藏好,死后便被羅家那個小子查到了端倪,從而暴露了與斷腸門的關系。

更可恨的是,他想著這件事出了紕漏,那么只能加緊從另一件事挽回些許損失,所以事先在皇宮通往云府的道路上設伏,誰知那云府女君深藏不露,身邊竟然有絕世高手保護,一番廝殺下來,竟將他手底下的四大護法殺的殺,傷的傷,三十六子全部被滅,連大護法銀燭也被策反,判出斷腸門。苦心經營的門派遭遇重創,想要重掇舊日實力不知等到何時了。

想到此,他不禁打量起眼前的青年郎君,暗自對此人的價值推敲一番,自覺只有放低姿態,方能令對方相信自己的誠意,也好早日重振旗鼓。

于是紋面人推開跟前銅觴,沉聲道:“貴人心思高遠,我等微賤之人不敢揣度一二,只望將軍眷顧一二。”

既然貴人與眼前這位是血親,又派他前來聯絡自己,想必對方說的話是能夠代表那位的意思的。

申顯斜斜瞟了他一眼,喉間發出一聲笑。

紋面人忍氣吞聲,兩人商談甚久,幾番討價還價,各取所需。

敲定計劃之后,便有一列美人魚貫而入,抬眼瞧去,皆肌膚雪白,明眸皓齒,嫵媚多姿。這些美人事先領了上頭的吩咐,眼見主位上的郎君剛毅俊美,一個個圍上去敬酒獻媚。

紋面人借機告乏,起身出了內室。申初盯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噙著冷笑,手上卻摟過一個美人。

靜室里,離狷躬身候在案角,小聲回稟著收到的線報,不時覷著紋面人的臉色。

紋面人聽著聽著,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逐漸青筋暴起,最后猛地揮袖,面前的案幾騰空而起,越過離狷頭頂,撞上墻壁摔得粉碎。

立在門邊的兩個蒙面傀儡人被波及,身上衣袍被飛濺的碎片割開了幾個大口子,可以清楚看到布料下慘白的皮膚和從傷口流出來的殷紅的血液。

但是他們絲毫沒有作聲,仿佛不感覺疼痛似的。

離狷先瑟縮了一下,而后兩顆鬼眼狐疑地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

他心中有些困惑,總覺得這兩個傀儡人在哪見過。

事實上,自打進入斷腸門以來,離狷并未受到過多少苦楚,反而因為善于奉承鉆營,而早早在玄梁手底下領到了個傳訊的職務。比起那些被認為缺乏潛力,無法為斷腸門帶來進益而被做成傀儡或者一輩子混在外宮的門眾,他的境遇算是極好了。七夕過后,因為四位護法走的走,傷的傷,死的死,門內一下子出現權力斷層,他便就此替補上來。雖說還當不了護法,可是實際掌握的權力比之以往玄梁他們已經相差無幾。

鬼眼咕嚕嚕一轉,離狷小心翼翼道:“主上息怒,以屬下之見,既然那銀燭不識好歹,不肯現身,我等何不另尋他法,總要讓他向主上賠罪才是。”

“賠罪?呵——,本座要的是他的命!”

沒錯,自小長在自己手底下的銀燭,所知所觸無一不是門內機密,倘若泄與外人,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不說,自己半生心血也有可能被毀。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普通人,而是南疆夜巫族的嫡系后裔。當年他抱起這個嬰兒,掀開襁褓一眼看到他額上的銀色本命火,當場狂笑不已。

因為當時的夜巫族大巫當著所有南疆宗室的面,批自己的命格是“癡妄”二字。既然是癡妄之人,自然無法得到宗室的認同,甚至自己為了家國,不顧個人安危,只身潛入夏宮毒殺夏皇的行為,也被認為是挑起兩國戰亂,禍國殃民之舉。

他因此被紋面斷發,削去宗籍,貶為賤民。為了活下去,也為了復仇,他在義莊謀得一份背尸的工作,終日與尸體打交道。

終于有一日,夏國大軍打到大明城下,將大明城團團圍住。他趁著戰亂人心惶惶,偷偷潛入夜巫族的聚居地,乘人不備,將傳說中剛剛降生的擁有本命火的繼承人抱走。

他要讓讓這個孩子遠離雙親族人,還因著額上的火焰被視為妖物,日日受盡欺凌,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的腳下。

誰知二十年過去,這個孩子倒算堅強,非但沒有死去,反而在逆境當中強大起來,終于有一日打敗斷腸門所有高手,并最終坐上大護法的位置。

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既然如此,那他就讓銀燭在外搏命好了,有什么危險的任務都讓他去,死在外頭不打緊,活著回來也能繼續利用,總之對自己都有利。

唯一要提防的,是不能讓銀燭去南疆。

“你有何法,說來聽聽。”

紋面人眼底迸出的陰冷,讓離狷生生打了個寒戰,他定定神,又往前湊了湊:“赤柱大人與銀燭同時入門,一同長大,平日多有往來,關系比他人要親密許多,以往在門內,也算得上是知交。”

紋面人盯了他一眼,雙目微瞇,身子往后略靠:“你的意思是……”

“旁人尋不到銀燭的蹤跡,赤柱大人卻未必不能。屬下聽說,赤柱大人此次受傷,也與他脫不了干系呢。現下大人雖傷疾未愈,但無性命之憂,那銀燭自是能心安理得地遁匿,倘若赤柱大人有何不測……先頭玄梁大人殉職,雪幾大人也是不愿獨活。這互通了心意的人吶,蓋是如此!”

“接著說。”

“有消息說前段時日毒醫陸明突然出現在天都,而后又突然消失。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一個大好機會。”

“嗯?”

離狷更加湊近,在紋面人的耳旁輕聲說道:“屬下以為,主上可令人假冒毒醫陸明,做出前往南疆的假象,然后再派人去追,散布赤柱大人命在旦夕,求毒醫救治的風聲。那銀燭一旦得知,必然按捺不住,主上只需靜室高座,等著他自投羅網便是!”

“是嗎?倒是好計啊!”紋面人滿臉贊許。

“多謝主上夸獎,為主上分憂,這是屬下分內之事。”離狷謙虛道。

聞聽此言,紋面人依舊笑著,笑著,突然面色一變,雙目驟然曝出狠厲之色,毒箭一般射向一臉得意的離狷。

離狷嚇得當場咕咚跪倒在地,拼命磕頭,地板被撞得咚咚響。有暗紅色液體汩汩流出,在他黝黑的臉上蜿蜒出一條小溪,瞧著瘆人至極。

半晌,就在離狷快要將額頭磕爛時,紋面人方緩緩收斂目中戾色,陰陰道:“今后小心說話。”

“是、是,屬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了,出去吧。”紋面人揮揮手。

離狷慌忙爬起來就要出去。

“慢著,”紋面人又叫住他:“且去看看那頭,若是完事了,送那小子出去。”

離狷先是一愣,接著便意識到說的是誰,立刻躬身道:“屬下這就去。”

出了門,離狷抹了把臉,瞧著滿手血跡,白森森的雙目迸出怨毒之色,他握緊拳頭,抬腳便往申初所在的前殿走去。

走過兩道暗門,人影一晃,一個衣著暴露,妖媚無比的彩衣婦人轉眼貼上來:“我說離大人,這么急匆匆干嘛去啊?”

她雙眸含媚,吐氣如蘭:“主上從我這兒調走了那么多美人兒,要去伺候誰?”

“想知道?”離狷停下腳步,雙眼直勾勾打量著對方,笑道,“蝴蝶娘子只需陪我一晚,我便都告訴你,怎樣?”

“去你的!”婦人一把將他推開,似笑非笑:“就你這德性,等改了頭換了面,有了一副人樣子再說吧!”說完扭著腰便走了。

“呸!”離狷往地上唾了一口,“都愛小白臉,那小白臉不知被玩兒了多少次,像老子這樣的童男子,你個黃臉婆娘還不配肖想!”

想到申初俊朗的模樣,一陣妒火竄起,罵罵咧咧半晌,踢踏著走遠。

轉角陰影處,蝴蝶娘子神情卻有些激動,如花雪顏浮起一片紅暈,接著想到了甚么,詭秘一笑,轉身迤邐而去。

經過立在墻角壁炬上的火把時,有些許亮光從她處一閃而沒,五彩斑斕,像極了彩蝶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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