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念半生過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5647字
- 2019-05-21 21:11:56
一覺醒來,天早已大亮。到底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殺伐,云若渾身酸痛,但是傷口卻好了許多,想來羅澈給的金創(chuàng)藥效果極佳。
云若活動了一下手腕,自覺行動上靈活許多,便把裹在上面的白絹拆了下來。
顧氏進來的時候,看到云若腕上露著個猙獰的傷口,嚇得臉都白了.云若笑笑,示意她把用過的白絹收起來,然后叫她拿來活肌雪靈膏,將傷口重新處理了一下,后肩上的傷口也重新上了藥。
寂春領(lǐng)了阿香和小蘇進來布膳,順便將朝廷調(diào)了府衛(wèi)過來的事告知云若。看到顧氏要將云若換下的物事拿出去,寂春接過來,說了聲“我去燒掉”便出去了。
吃飽喝足之后,云若打發(fā)了所有人都下去,盤膝調(diào)息。
昨晚睡前試過一次,無奈丹田處稍一使力,便劇痛不已,內(nèi)力似被禁錮在里頭一般,無法流出分毫。如今再試,還是一樣。
云若有些喪氣,習武之人失了內(nèi)力,好比正常人突然間廢了手腳,不單沒了自衛(wèi)的能力,行動也受到極大的限制。
換做旁人,經(jīng)此打擊,怕是要失心癲狂。好在云若心大,只差溶夜遣人往鹿鳴島送了封信過去,將最近所遇在信中細細說了一遍,特別還提了萬毒谷主陸明這個人。
論年紀陸明當與師父同輩,說不定師父聽說過這個人,若是師父一時間找不出她內(nèi)力受制的因由,那么她就遣人找陸明幫忙。雖說神醫(yī)不同尋常人,總是來去飄忽,仙蹤難覓,但是她手上有暗夜盟啊,要找個人出來也不算太難,只不過要費一番周折罷了。
顧氏從枕下取出月魄,將原本飾于上頭的絲絳拆了,換了根尺長紅繩。云若瞅一眼就明了她的意思。
昨日入宮前,她將平日隨身不離的月魄取了下來。因著要去見蕭陌,怕他見了她佩戴旁人贈物,心中不喜,又算好子時之前能趕回云府,故而大意了一回。而這回大意,著實讓她吃了一番苦頭,若不是穿了雪蠶絲的心衣,估計當時能烤出煙火來。
經(jīng)此一事,云若算是知道性命攸關(guān),不好再任性隨意,乖乖地將月魄系在頸間,貼身佩戴。不管雪蠶絲還是月魄,皆是能克制熱癥之物,雖不得治本,卻能讓她少受些苦楚。
云若掏出懷中紅貝,鮮紅的物什托在掌心,上面的絲繩因為打斗而殘破不堪。她跳下臥榻,在顧氏的針線笸籮里翻找了好一陣子,也沒找到與原來一模一樣的絲繩。
正待喊人去庫房找找,房外傳來忠叔略帶遲疑的喚聲。緊接著,顧氏出聲阻止,兩人低聲言語一番,忠叔退去。
顧氏開門進來:“女君,西梁國李丞相來府里了,女君可要見上一見?”
李念?
云若一怔,繼而恍然。
她昨夜遭襲一事,動靜鬧得太大,周旁居住的百姓又不是聾子,瞧不見還聽不見么,今早說不定外邊已經(jīng)鬧翻天了。而她躲在這府邸深處休憩,自然體會不到外頭蜩螗沸羹的場景。
只要有那些府衛(wèi)守著云府,人們一瞧便知她昨夜受驚頗重。如此一來,在世人的心目中,除了無才無貌,恐怕又多了一條怯懦之名,他們頂多以為云府出了個武功了得,一力護主平安的侍衛(wèi),而絕不會想到那一地血腥乃是她本人的杰作。
盡管如此,京城各世家來人的來人,到禮的到禮,倒是一個不落。云若不愿在上面耗費心神,將這些都交由任忠去處理。身患奇癥,內(nèi)力盡失,可不正是個說服自己躲懶的好理由?
至于那位李相么,宮宴上鬧得也不甚愉快,眉姬得知他的想法之后,似乎也漸漸放開了,或許她原本就對這位從未謀面的父親抱有太大希望,在得知他已然成為西梁權(quán)臣,又別有家室時,那一星半點的希望之火也徹底熄滅了。
昨日去相見,不過是為了了卻她母親在世時的一個心愿罷了。如今心愿達成,還有甚么值得牽掛。
云若對此也興致缺缺,與一個話不投機之人相處,著實是一件苦痛之事。不過想到昨夜申顯那番話,又覺得見一面也有必要。
興許斷腸門為了挽回損失,另尋合作對象也不一定,畢竟小冊子上清清楚楚記著他們與西梁人也是有過接觸的。若是西梁最終被列入他們的考慮范圍,又或者兩者一旦共同達成默契,那么不光云氏,連大夏也會面臨危機。
說到此節(jié),云若不禁又想到申顯,此人果真敏銳非常,將問題考慮地極為深遠。西梁此次出使大夏,明面上是商議貿(mào)易擴大之事,實際目的如何,還有待探究。
想來蕭陌必然也會關(guān)注此事吧,云若想著,口中吩咐道:“請李相在留芳庭稍歇,我隨后便來。”
有些時候,人在猝不及防之時突然遇到朝夕懷念的人和事,總是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抵抗情緒,這種抗拒看似不合情理卻真實存在。不管你對舊人舊事表現(xiàn)得多么深情多么在意,都不是真正的想念和愛戀,而僅僅是對往昔美好回憶的一種緬懷,和對順風順水的現(xiàn)狀的一種補充。
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記憶里,停留在記憶里的人不是白癡就是瘋子。
而昔日的王家庶子王櫸王九郎,也就是今日的西梁宰相李念,就絕不會淪落到變成白癡或是瘋子的地步,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聰明人。
云若坐在案幾后細細打量眼前這位鄰邦權(quán)臣。
一夜過后,他看起來憔悴不少,原本儒雅潔凈的面上似乎多了些許細紋,如同一只蒸發(fā)掉水分的秋果,不可避免地顯出一絲老態(tài)。眼神也比昨日來得虛浮,眼下青影明顯,一副未曾休息好的模樣。若是個不知事的,還以為昨夜遭襲的是他了。
李念也知對方在打量她,憑自己眼下這副形狀,委實顯得精神不濟了些。他一夜未眠,又出來得急,未曾將自己好生打理。誰知趕到鎮(zhèn)國大將軍府門前,往來俱是車馬,又有三千鐵衣精甲的府衛(wèi)把手,以他一介外臣的身份著實費了一番時候方才入內(nèi)。
所幸云府之人似對他頗為不同,說明來意,云府女君竟然不顧身體羸弱,親自來見。
他心中有事,卻放不下身份矜持,迎著云若的目光徐徐道:“聽聞女君昨晚受驚,李某今日不招而至,只怕毋要擾了女君休憩才好?”
“李相嚴重了,李相乃是我大夏貴客,若是父親在此,必然倒履相迎,阿若不過小小驚嚇,不值一提,怎敢因此將李相卻之門外呢。”
李念一笑,卻是生受了這番敬辭,論年紀,他也算是云若的長輩。飲了一口茶水,袖口微抬,虎口那處現(xiàn)一痕油綠,撫著杯盞道:“珍珠露,其實形如珍珠,色青白,氣味甘芳,入口微澀,長久服之有祛瘀美顏之效,為南疆王室獨有,李某在西梁多年,也只在吾主御桌上見過,卻從未品過。”
“李相果真見多識廣,珍珠露的確不多見,不過我府內(nèi)倒是有兩株。父親早年從南疆獲得幾粒茶種,北地偏寒,不適宜這種茶物,誰知最后竟成活了兩株,李相若是喜歡,回頭讓寂春備上一匣。”
李念眼眸瞇了瞇,提到南疆,眼前少女面色無波,還大方承認出處,似乎對他的言外之意并未往心里去。早年有傳聞云措大將軍在南疆與王室公主頗有交情,彼時雙方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少年男女總是容易互生好感,更何況年輕時的云將軍錦衣白馬,而南疆的公主更是堪比神妃的美人,兩人最后盟誓月下,互寄終生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云將軍后來娶進門的那位夫人平素極少露面,見過的人也寥寥無幾,若說她正是那位王室驕女,似乎并非空穴來風,多少也有形跡可循。
只是時間上對不起來。
按照《三國備志》所載,云措出征南疆乃是二十年前,也就是景和三年,而他大婚卻已是景和八年,之前皆是一人單過。這其中五年間南疆王室倒是出過一件事兒,據(jù)說當時的王位繼承人南陵蓮公主案牘勞累,早就身患沉疴。她生性愛美,不愿病容被世人所窺,臨死前讓人放了一把火,將宮室連同自己的尸身統(tǒng)統(tǒng)燒毀。此事在南疆引起軒然大波,為此,南疆王室為王位繼承一事鬩墻三載,直至景和七年方才平息,而后繼位的是南陵蓮的堂弟南陵衷,至今已有十八年,此是后話。
南陵蓮當時果真病死,云夫人便另有其人。
南疆與大夏經(jīng)當年一戰(zhàn),關(guān)系疏冷,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不止如此,南疆與西梁也是交情泛泛。三國當中,只有西梁與大夏交集日增,此次出使大夏,便是以擴大貿(mào)易,互通有無為目的。至于其它的任務(wù),李念搖搖頭,他不認為國主是真的要與大夏為敵。兩國實力僅在孟仲之間,若要爭雄,不免戰(zhàn)火重燃,目前這還不是國主想見到的局面。
李念決定不做多想,他今日前來云府,全為私事。
他抬眼望著面前的少女,整整袖子,道:“如此怎好意思,無價之物,李某不敢掠美。唔,府上侍婢皆是伶俐之人,李某人昨日也大開眼界。”
他哈哈一笑,轉(zhuǎn)移了話題。
云若心中哂笑,真不愧是個老狐貍,每句話中都不忘設(shè)個陷阱讓人跳。好歹觸及來意,且看他的說法。
“都是些粗鄙之人,言語無狀,讓大人見笑了。”
她垂眸一笑,說不出的溫婉,讓李念瞬間以為坐在眼前的是昨日那位人人稱頌的羅家女君羅綺。
對方還是個十幾歲的女娃娃,總不好太過倚老賣老,李念話語間也溫和許多:“女君哪里的話,是李某唐突了。不過,昨日隨侍女君身旁,名喚‘眉兒’者,便甚是出眾,筵席上雖則眾姝如云,亦鮮有能出其右之人。”
云若聞言甚是驚奇,昨日見到眉姬,他還不屑她的歡場出身,靠近幾分似是唯恐糟了玷污一般,還勸自己遠離,三人不歡而散。今日卻是怎地,口風突然轉(zhuǎn)換,倒是有些猝不及防。
云若掩下心頭詫異,搖搖頭道:“李相有所不知,眉娘子并非我府中侍婢,不過是我邀來入宮作伴的。出宮后她自有去處,這一點,我以為李相已經(jīng)知曉。”
李念聞言皺眉:“她回去了?那等腌臜地方,豈是她一個清白小娘子待得的?”
云若似笑非笑:“李相若要尋人,何不親自前往,那地界,想是已經(jīng)踏足過的。”
眉姬曾提到在春風渡一擲百金,被西梁人喚“李大人”的,想來便是眼前這位了,那時,他便注意到眉姬了吧。
“先前是去過一回,不過陪王爺胡鬧罷了。”李念淡淡道,隨口便將自己撇了個干凈。
“哦,只是一回便記在心里,李相對眉姬很是上心吶。”云若卻是不依不饒,偏偏還裝得一臉懵懂,心里在暗暗冷笑。不管李念知不知道眉姬的身份,或者不愿承認知道,從一開始,他便無法走近眉姬了。
李念卻是意會錯了甚么,一怔,老臉顯現(xiàn)出些許惱意:“女君想到何處,她不過神似李某的一位故人,故而在意些罷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望著云若不置可否的表情,有心要解釋,喉中卻似被東西哽住,最后長長一嘆。
云若見他如此,便不再多說。失了內(nèi)力之后,身子比往日更容易疲乏,坐了這么一會兒,便有些腰酸背痛。無奈對方仍在斟酌,她便只能在旁奉陪,身子往旁邊微斜,將重心轉(zhuǎn)移到扶手上暫作休憩。
又過了盞茶辰光,李念似是考慮得差不多了,雙眸往底下候著的侍婢掃過,緩緩道:“有一些私事,還請女君幫忙。”
既是私事,便不好被旁人聽到,寂春極有眼色地領(lǐng)人下去,房門也被闔起,只在階下留了兩個婢子,和李念帶來的一個仆從。
待得腳步聲行遠,李念推開手中茶盞,溫聲道:“不瞞女君,先時去春風渡,無意見了眉娘子,一顰一笑仿似故人,尤其那性子,仔細想來竟是如出一轍,聽聞她仍是清倌人,李某欲為她贖身,帶回西梁。我觀那眉娘子與女君頗為親厚,女君之言必會多加考慮,不知女君可否愿代為傳話?”
“她出身青樓,李相果真不介懷?”
昨日還嫌棄不已呢,眉姬是個倔強女子,又善察言觀色,當時便已察知他的心思,恐怕已冷了心,再見已是不易,還想著讓她跟去西梁?
云若忍不住懷疑李念的眼神,難道他看不出眉姬后來對他的疏離冷漠么?
李念尷尬地笑笑:“昨日回驛館后,回想女君之言,品悟良久,方覺是李某人狹隘了。”
“縱是李相看法轉(zhuǎn)變,你又怎知她愿隨你去,此等事總是先問過她本人才好。”
“如何不愿?”怕云若不信,他又自信道,“眉娘子若是隨我去了西梁,我便她認作義女,權(quán)勢榮華,應(yīng)有盡有。往昔沾染的塵垢,自可一洗而凈。”
義女啊……
云若唇角一勾:“李相一番好意直是教人心動。只是天下間相似之人何其多,李相為何非眉姬不可,就因為她與李相故人相似?”
李念清瘦的手指撫盞良久,苦苦一笑,聲音也似摻了些許苦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李某年輕時也曾恃才傲物,不為五斗米折腰。然終日四處碰壁,溫飽尚且不及,何來有更多的非分之想。后來得遇機緣,便全心投入,得舍之間,亦未有太多猶豫。待到醒悟之時,木已成舟,已然無法回頭。”
說話間,他用力握緊手中扳指,似要將它嵌入掌心:“李某之言,皆出自肺腑,還望女君幫忙,李某先行謝過。”
他站起身,朝云若深深一揖。
云若可不敢真受他的禮,立刻起身避讓:“一切須由她自己決定,李相還是勿要將希望全部寄托在阿若身上才好。”
李念直起身,自信笑道:“不管如何,一切有賴女君了。”
他身為西梁倚重的權(quán)臣,自是極會看人,眼見云若身體有恙,面色疲憊,便知趣地提出告辭。
走出留芳庭時,李念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腳步回頭說道:“不知女君可否聽到外面的傳言?”
云若一怔:“傳言?”
什么傳言?
“是這樣的。今日李某手下人在宮前街的成福綢緞莊聽到兩個婦人談話,言及大理寺少卿羅大人的婚事,其中似有提及貴府。哦,也可能是我的人聽錯了,女君不要放心上。”李念道。
云若沉吟片刻,微笑道:“多謝相爺告知,阿若記得這份人情!”
李念擺擺手:“些許小事,女君客氣。”
烈日當空,熱意襲人,李念卻覺得心頭輕松許多,轉(zhuǎn)頭瞧見自己帶來的仆從懷抱一木匣,里面裝著的應(yīng)是云若讓人備下的珍珠露。
小婢在李念跟前引路,剛跨出院落,正好云府女君身旁常跟著的那個侍女、好像叫寂春的來著,領(lǐng)著另兩個小婢,手上捧著成札的絲線等物,轉(zhuǎn)過前方花園游廊。
熏風習習,少女清悅的聲音如同纏綿的柳枝在空中飄蕩。
“寂春姐姐,這回顧大娘子該放心了吧,女君終于愿意學刺繡了呢!”
“誰說的,小蘇你可別瞎猜,母親勸了這么久,女君不肯學,誰也勉強不得!”叫寂春的侍女道。
“這么多的線札,不用來挑線刺繡,拿來做甚?阿香,你說說看女君拿來做甚?”
“依我說吶,還是寂春姐姐說得有理咧。女君心中有主意,顧大娘子也是勸不動的。”那個叫阿香的小婢神秘兮兮道,“我聽說啊,先夫人也是個不會刺繡的,別說花卉蟲鳥,連個名兒都繡不好呢!”
“什么,不會吧?先夫人那可是神仙一樣的人呢,神仙不該樣樣都會么?”小蘇小小地驚叫了一聲。
“我就說你這人傻,”叫小蘇的婢女略帶鄙夷道,“既是神仙還需要巴巴地繡花兒么,吹口仙氣就成了唄。顧大娘子都說女君長得跟先夫人一模一樣,連神情都很像呢,這不會刺繡這一點,想必也是遺傳自先夫人了的!”
阿香聽了點頭道:“這道理說得通,母女嘛,總是最像的,就算外貌有些不同,心性神韻什么的旁人怎么也模仿不來的,誰生的孩子一眼就能認出來,多少年不見也不會認錯的……”
清悅細碎的的聲音逐漸遠去。
“母女總是最像的,多少年不見也不會認錯……”李念喃喃念著,一腳踏空石階,身形一個踉蹌,幸有仆從扶住,才未跌倒。
“大人您怎么了?”
李念一把將他推開,顧自往前走。
仆從擔憂地望著他瞬間傴僂的背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