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晏氏女中，教工休息室。

“先生，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人找您?！?

呂林方正讀著一本申報出版社新印的《夜雨秋燈錄》，他抬起頭，眼前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黑黑的頭發綰了雙圓髻，身穿窄腰喇叭袖的藍竹布上衣，束黑布齊膝短裙。印象中，她是一家書局老板的女兒，今年成為了晏氏女中的女學生。

呂林方合起書，瞥了眼墻上的擺鐘。此時是下午三點，下午第一節課剛剛結束，是點心時間。晏氏女中遵照西式女校的時刻表管理作息，女學生們每天在此時吃下午茶，稍事休息后繼續上課。

聽到有人來訪，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在晏氏女中度過了這平靜的兩年后，他想不到還有誰會來找他。

“好?！眳瘟址秸酒鹕恚吺帐白约毫鑱y的辦公桌邊問：“他現在在哪？”

“他說在庭院里等你。還有……”女學生低頭，臉一紅：“他還讓我告訴您，他想和您談一談蛇的事情。讓您把蛇準備好……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聽到訪客這莫名其妙的要求，呂林方心頭一震，手不由得一抖，桌上一本書被碰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本《圣經》課本，它攤到了地上，翻到了一頁插圖上。圖上畫著伊甸園的分善惡樹，樹上盤著一條蛇。

女學生連忙幫忙去撿。她的手和呂林方的手不小心相觸，臉上又浮現了紅暈。

呂林方說了句“我來”，將《圣經》撿起放在桌上。隨后匆匆地走了。

直到腳步聲遠去，女學生依然站在原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她剛剛碰到了呂先生的手。呂先生的手指居然生著堅硬的繭，末端像鋼鐵一樣堅硬。

*

晏氏女中的庭院空無一人。此時是休息時間，女學生們都在享用茶點，校規規定禁止在用食時說話，更顯庭院幽靜。

沒人正好。呂林方握緊了手掌，摸索著指頭前端鐵釘般堅硬的部分。最壞的情況，他可能要與那人交手，無人的庭院正好當做戰場。

一個白色人影的站在庭院一角，正背著雙手，觀賞著庭院中的雕像。作為教會學校，晏氏女中的庭院內雕有圣徒雕像，是校園一景。那人身前的雕像神情肅穆，手持一柄手杖，是苦行修士圣本篤的形象。

聽到呂林方的腳步聲，那人轉過身來。出乎呂林方的預料，那是一個二十歲前后的年輕人，身穿一身白色的衣服，衣服的樣式讓他聯想起喪服。

他不認識他。但他已知道來者不善。

白衣青年身上有種凜然的氣質，那是習武之人的殺氣。在地獄中渡過了七年生涯，呂林方早已熟悉了這種氣息。

他是誰派來的？如此年輕，是仇家的子女術成后前來報復，還是哪家雇傭來的殺手？不暗自下手，而是光明正大地來，也沒有攜帶什么武器，來者必然對自己的功夫有著相當的自信。

問題是，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呂林方在心里反復思索。對于這座城市的人來說，他應該僅僅是一名教書先生。當年認識他已經全都死了。莫非是王老大透漏了他的消息？不可能，他是他的大哥，絕不可能出賣他……

鈴聲響起，下午的第二堂課開始了。第二堂課是法語。四周傳來了女學生稚嫩的念誦聲。

晏氏女中的人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呂林方這個兩年前手持贊助人推薦信前來投靠的白面書生，這個許多女學生仰慕的國文老師，就是十年間在浙江黑道叱詫江湖的烏手蛇君。七年來，作為江北幫王老大手下的死士，多少人死在他的蛇拳刁手之下。

呂林方本是浙江一帶的世家子弟，自幼熱衷武術，傾盡家財，結交了許多江湖人士。他對花拳繡腿不感興趣，想要學的是真正的功夫，最后如愿以償得拜浙江蛇拳名家張肖燕為師。張肖燕的蛇拳據說傳自穹隆山海云院的智及和尚，是最正宗的南蛇拳。他下山后，合并南北兩派蛇拳，結合洪拳五形拳、少林五形八法拳、心意六合拳、形意拳中的蛇形，輔以白鶴拳、詠春拳的指功，金剛禪腿的腿法，蛇上加蛇，毒上加毒，創造出了一門自成一家、兇狠毒辣的花手蛇拳。張肖燕自認為這門功夫是一門絕學，傳給呂林方后心愿已了，云游去了。

呂林方得此蛇拳，自然非常得意，日夜勤加修習。豈料這門功夫，實在太過于毒辣，招招致命，心思也會逐漸變得陰狠。呂林方不久就因一點齟齬失手殺傷多人，從此不得不浪跡江湖，在黑道中尋求庇護。

憑著一手殺人技，他很快在黑道中混出了頭，成為了江北幫王老大的得力助手。五年之間，死在他手中的人數不勝數，其中不乏江湖好手。

在為江北幫立下汗馬功勞后，他本來可以在香堂中得到一席之地。然而呂林方到底不是個江湖之人，在雙手沾滿了鮮血之后，他渴望回歸生活。王老大沒有強留，作為其舍生忘死的回報，給了他一個金盆洗手的機會。他將一封推薦信親手交到了他的手中。這封信將呂林方帶到了上海，帶到了晏氏女中。呂林方萬萬沒有想到，王老大這位江北梟雄居然是這家教會學校的長期贊助人，晏氏女中也想不到，這位商業大亨推薦過來的這個表面文質彬彬的青年會是個黑道殺手。

呂林方只想當個教工，但信上說他受過高等教育，校方經過考慮，最后決定讓他暫任國文老師一職。呂林方忐忑之下拿起了教鞭，沒想到居然能夠勝任，甚至得到了女學生們愛戴。呂林方在度過了昏天黑地的五年后，獲得了再世為人的機會，他對此感激涕零。如果真的有主，這大概就是主給他的憐憫和救贖。

他以為一切已經結束了。沒有人知道他殺過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他雙手是一對毒蛇。

然而這一段平靜的時光，也許在今天就會結束。

身著白衣的年輕人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隨后對他拱了拱手。右掌左拳，行抱拳禮，一切盡在不言之中。道德經云：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右掌左拳，對于武人來說，有決死之意。

“在下張生，懇請老師指教。“

呂林方咬了咬嘴唇，依樣回了禮。

拒絕交手沒有意義，武道的世界中沒有同情和原諒。尤其是對他這個罪惡深重的人。

然而他找不到當年的殺意，心中只有苦澀。

師傅當年看錯了人，他并不是能繼承那套帶著血腥味的花手蛇拳之人。過了這么多年，他才發覺，這個充滿了陽光和寧靜的地方，才是他應該屬于的所在。

“死斗之前，容我一問?！彼_口道：“呂某一生惡業諸多，敢問是這位朋友為誰而來？”

“我為自己而來?！睆埳貜土顺龊跻饬系拇鸢福骸拔覍卫蠋煹囊蚬壠鸩桓信d趣，本次前來，只為向呂老師求一事。”

“什么？”呂林方只覺得如墜五里霧里。這張生和自己的仇家無關，那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又為何而來？

“我想要領教呂老師的絕招?！睆埳f：“事出緊急，無暇向呂老師解釋。稍后比試，但請老師務不留手，全力以赴，如此方能達成目的?！?

呂林方不禁冷笑。

“領教？用什么領教，用你的命嗎？”

花手蛇拳，蛇上加蛇，毒上加毒，出手就是死手。這門武術的陰損毒辣，毀了呂林方一生。想不到此人居然如此幼稚，要親身來體驗的蛇的致命之處。

“如果只為了這樣，我勸你一言?！八f:“我們就此別過，就當沒見過面。決斗之事，更不用提。用劍者必傷于劍下?！八唤浺庖昧艘痪涫ソ浗浳?“和人死斗，你這年紀，未免可惜?！?

“我拒絕?！澳贻p人直接回答:“我現在就想見識您的蛇。“

他是認真的。

呂林方野獸般的本能在蘇醒。從前面那次抱拳禮開始，他就從這身著喪服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貨真價實的殺氣。

張生是真的想要交手，至死方休。

只能開始了嗎。呂林方下定了決心。

他仍然沒有擺開架勢。站在原地不動，仿佛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國文老師。花手蛇拳沒有架勢。架勢會激發對手的防御本能。蛇拳的武者永遠像匍匐于地面的蛇一樣，表面不動聲色，一經出手，急促如雷霆。他的身子不動，體內已經開始運勁。隨時蓄勢待發。

他用雙眼望向張生。用的是多年未用，蛇的眼光。

額角、眼窩、雙耳、下巴、喉頭、心口、下陰。這些致命的標的，盡收他的眼底。

殺!

他忘記今天下午的第一節課，忘記了還沒看完的<夜雨秋燈錄>。他的血重新變回了爬蟲的冷血。

一招殺了他，然后想辦法把他的尸體處理掉，就像他以前做過無數次的那樣。這個城市也有江北幫，他們會幫助他的。然后他也許就可以繼續過他的日子——